月明星稀,薄云淡淡。
木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紧接着一道修长的身影走了出来。
十一月的雒阳已经很冷,家境殷实的贵人们早早烧上了炭盆,裹着厚厚的毛毡围炉煮茶,笑看飞雪漫天;穷苦人家没有那些闲情雅致,也没有闲钱买毛毡炭火,只好拿层层单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期盼冬天尽早过去;而连单衣都没几件的流民就不同了,他们中大多在第一波冷风袭来时便丢了性命,能侥幸活下来的还得经受第二轮、第三轮冰雪检验,在这之后还能喘息的躯体称得上是个中翘楚,他们或许有幸扛过这一遭,继续等待春天来临。
春天来临后日子就会好过些吗?
答案不言而喻。
但百姓们总还怀揣着些许期待:
也许明年是个难得的丰年呢?也许贵人终于肯垂眸看看他们这些卑微的蝼蚁呢?也许仙人怜悯众生,降下一场掺杂着粟米的瓢泼大雨呢?
只要人还活着,总能等到那一天的吧?
但郑闵已经失去了等待的资格。他战胜了冷冽寒风与漫天飞雪,却死在了西凉人的马槊下。他那枯薄如秋叶的身躯不知所终,他的头颅被当成战利品割下,又被随意地投掷踢踏,在火光中灼烧殆尽,徒留一团焦黑的骨头在寒风中呜咽。
那些血淋淋的头颅从西凉人用来彰显武功的京观中挣扎逃离,又聚集成一具庞大的鬼影。鬼影招来无边无际的怨念凝成尖爪,将她从睡梦中撕扯起来。
这样寂静的夜,她却被吵得头痛欲裂。冷风与冷汗合力从她的身躯中汲取温暖,她仿佛置身冰河之底,精神却如跳动的烛火一样清晰。
她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抬脚走出了院门。
对面这座小小的院子仍旧保持着主人离去前的模样,菜田里零星种着几排葱蒜,被寒风催促着向她点头示意,瞧上去有气无力的。
谈道笙蹲在菜田旁,抬手抚平蔫巴的叶子,低头注视着冷硬的黄土。
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土壤了,城外的土地已被鲜血染红,只有掘到最深处才能看清它原本的颜色。
这个单薄的少年仿佛被黑暗吞噬了。
这样厉害的将军也会被黑暗吞噬吗?
平安沉浸在自己的疑惑之中,看着那团人影被无形的手紧紧拽住拖入夜色,一点一点,愈来愈深,他要被暗河给淹灭了!
呼喊声就要冲破喉咙,平安急切上前两步,又被那双冰雪般的眼眸钉在原地。
少年的身影仍旧笔直如剑,无声无息地斩破黑暗向他走来。谈道笙看一眼他手里暗淡的豆灯,又将目光投至这张青涩的面孔上,“你来此何干?”
“我听到外面有动静,就出来看看。不想惊扰了将军,还请将军恕罪!”
他这样说着,条件反射一样软了膝盖,方有动作,就被一双手给稳稳托住。
“那些宫里的坏习惯尽快忘掉,动不动就跪,你是没有骨头吗?”
谈道笙斥了句,将他的手臂放开,“站直了。”
于是这个习惯性弓腰驼背的少年连忙挺直脊背,“将军,我……”
“你怎样?”
“我,我,”平安支支吾吾着红了眼睛,“我今日出城捡柴,看到,看到城门外……”
谈道笙愣了一下,低眸看着这个比她还小两三岁的男孩,“你很害怕?”
平安飞快地点点头。
“那你要离开这里吗?”
“什么?”
“离开这里。”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平安,“我送你们去谯县,在那儿建一座房子,置一块田,一个粮仓,一头黄牛,留下足够你和陈婶吃喝的钱……但你必须替我照顾好陈婶。你愿意吗?”
平安抹了抹眼睛,郑重地看着她,“将军对我有大恩,将军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那好,你回去睡吧,明日天亮就走。”
“将军呢?”平安追上她,急切地问,“将军不走吗?”
月光抚上这位少年将军的脸颊,在她的眉眼处结出冷霜,也将她的嗓音镀上一层寒冰:
“我还不能走,我得再等等。”
平安不知道这将军在等什么,但他已经在马车上等了许久,忍不住探头问道,“将军,还不走吗?”
谈道笙抹了把脸,仍旧不死心地问了一遍,“理理,你真的不走?”
酒坊里传来闷闷的女声,“不走!”
“你可想好了?”
“自然!”理理将头埋进臂膀里,“我好不容易才有个家,我在这儿住了十年,我才不走。”
虽然雒阳的气氛愈发古怪,虽然西凉兵愈发横行于市,虽然城外的京观堆得愈发高耸,但理理和乔伯一样,和大多数雒阳百姓一样坚信这座城池不会出事,大乱也是莫须有。
董相国只会将屠刀指向贵人和贼寇,哪会对他们这些平民百姓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