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盆里的红罗炭不间断地燃烧,整座昭阳殿处处都被烘烤得暖如春日。元长乐手执紫毫立在桌前临摹名家书法,独孤拓伫在旁侧垂首研磨姿态较平时更为卑微。元长乐瞥了独孤拓一眼,书写动作却是不停,“半天都不说话,你的舌头是被谁剪去了吗?”
独孤拓稳住心神,微笑着回话,“难得主子有此雅兴,奴才不敢打扰。”
“是么?”元长乐搁笔,懒懒地坐下,“陛下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亦或是陛下觉得,此事无需告知于我,毕竟冯昭仪瓜熟蒂落的时候,说不定我就不在了。”
“主子……”独孤拓吓得登时双膝坠地,伏在元长乐足畔瑟瑟发抖,“主子饶命,奴才绝非存心欺瞒,主子饶命!”
午膳前赵福全传来消息,重华殿昭仪冯氏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彼时独孤拓正在练习弹奏元长乐最爱的云水潇湘,曲意转折时惊闻此事激得琴弦猛地绷断。独孤拓指上豁口渗出鲜血,但他骤然惨白如雪的脸色却不是疼痛所致。他是害怕,因为他身负重罪,因为元长乐明确说过昭仪冯氏他不能碰!
元贞元年,他自贬为奴,凡紫宫内的起起落落便再不与他的恩宠挂钩。脱下帝王龙袍的他,从此默默蜷缩进黑暗的角落,战战兢兢又无比虔诚地仰望着长窗前身披夕阳的她。人前,他是执掌苍生祸福的铁血帝王;人后,他是卑微如尘连呼吸都不敢粗声的下贱奴隶。他亲手将利刃捧送到她的掌心,然后心甘情愿地高高扬起头颅,将足以致命的咽喉紧紧贴附上那抹耀眼的锋芒。他不害怕死在她的手里,他恐惧的是她连杀他都不愿。在她眼里,他的心是黑的,他的身是脏的。他没日没夜地沐浴焚香,只盼着她取他性命时不会嫌恶作呕。他高呼饶命,不是心存侥幸不肯服死,而是出于一种臣服的本能。他给自己定下铁的规矩,违逆主子的命令,无论缘由,唯一死谢罪。所以他不作辩解,安静地跪候死亡。不过,他的主子似乎对他的性命毫无兴趣。元长乐探身拿起紫毫,蘸得圆润饱满后递给独孤拓,“昭仪有孕是喜事,陛下丹青颇有造诣,便亲笔绘一幅送子观音图赐给重华殿吧。”
“喏。”咽下喉间艰涩,独孤拓重重叩首。于他而言,赐丹青与重华殿,要比赏他毒药白绫还让他难受。乾嘉二年,淑妃谢氏有孕,他亲绘送子观音图相赠。同是昭阳殿,可恨往昔风头依旧盖过今日。独孤拓攥紧笔杆吃力运笔,眉间九折成川。赵福全不忍独孤拓这般受罪,提议传召宫廷画师代笔。独孤拓摇头拒绝,主子的吩咐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锅他都得一丝不苟地亲自完成。
元贞六年十二月十七,紫宫彤史添重华殿昭仪冯氏有孕一笔。晋帝悦,赐亲笔所绘之送子观音图以作恩宠。七日后子时,昭仪冯氏猝然小产,紫宫哀之。晋帝诏淑妃谢氏彻查,所获线索悉数指向昭阳殿。元贞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晋帝下诏封锁昭阳殿,囚皇后元氏于掖牢待罪。慎贵妃萧氏投状大理寺,散发赤足泣血喊冤。大理寺卿韩嘉仁拼死升堂陪棺公审,元氏当庭自证清白最终得以无罪开释。元贞六年十二月二十七,晋帝以半副天子仪仗迎元氏回宫,命慎贵妃萧氏率合宫嫔妃于宫门前冒雪跪接。皇后降撵,一名内侍弯腰弓手趋步出列,伏在地上充作脚踏。皇后凝眸片刻蹙眉呵退,唤慎贵妃萧氏上前伺候。内侍默然退开,深深垂首直至皇后单薄身影没入重重殿宇才敢噤声随上。昭阳殿内重新装点,器物摆件无不极尽奢华。元长乐不辨喜怒地淡淡环视一遍,倚上凭几懒懒阖目。内侍打扮的独孤拓跪爬入内,膝行至元长乐身前惶恐叩首。元长乐疲惫睁眼,冷漠眸光沉沉压上独孤拓的脊背,“陛下,此举又是何意啊?”
独孤拓低弱张口,整个人卑微如尘,“香汤已备好,求主子恩准奴才侍奉您沐浴更衣。”
元长乐轻轻嗯了一声,抬手揉了两下眉角,“我乏了,想先睡一会儿。”
“喏。”独孤拓不敢多言,膝行出去。元长乐坐起身子敞开殿窗,摊开手掌承接漫天飞雪,“今日天气真好,是个上路的好日子。”
元贞六年十二月二十九,皇后元氏病危,晋帝下诏令御医倾全力抢救,并扬言倘皇后危难必叫太医院陪葬。元贞六年十二月三十,紫宫取消除夕夜宴,圣意吩咐合宫嫔妃往昭阳殿侍疾。元贞七年元月十一,皇后病情和缓,晋帝大喜,下旨大赦天下以谢天恩。元贞七年元月十五,晋帝迁居昭阳殿与皇后同寝,自此皇后元氏之恩宠彻底胜过淑妃谢氏。凤鸾阁阁老梅鹤鸣上表陈情,劝谏晋帝提防前朝高后之变。晋帝作椒房辞回复,一时间宫内朝外皆道皇后因祸得福。这些阴阳怪气的谈资经茗烟之口传至昭阳殿,在旁服侍的萧氏闻言立马横眉训斥,“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也敢拿来搅扰主子,还不掌嘴。”
“罢了。”元长乐半躺病榻扭头眺望檐下雪帘,喘声言道,“萧姐姐若学了陛下的做派,以后便不必来昭阳殿了。”
“奴婢该死。”萧氏匍匐请罪,连带满殿宫婢全数跪倒。元长乐悲悯地睇着萧氏,蓦然嗤笑。这就是紫宫啊,在紫宫,死亡仿佛就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这里杀人甚至不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