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同于黄朝安是面对上位者的紧张,她的紧张主要来自怕被识破身份。一旦被识破,那么所有进宫的努力将会前功尽弃。
但她也有自信,权位贵重如顾逸,不会有空过分注意她一个小小乐伎的。皆因地位有云泥之别,即便因她的一曲而扰动片刻心绪,也不会再多费神她的背景。
顾逸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道:“所奏何曲?”
她听音入微,不知为何,觉得顾逸的声音里,压抑着某种暗涌的潜流。她很想抬起头来直视对方眼神,却不得不按捺住,因为此时不能出任何错。
阿秋规矩答道:“《长安风》。”
应该是她的错觉。她想。
空气凝滞了片刻,她竟似听到了一声因震惊错愕而来的轻叹。
良久,顾逸的声音再度看似平静地响起:
“何人所授?”
阿秋尽可能据实回答:“羌笛是父亲所授。但此曲,是根据妾幼年所听到的旋律记忆而编成。但具体在哪里听的,妾不记得了。当时都城离乱,胡风谣曲甚多。”
她已经尽可能说实话了。师父如父,她的羌笛是师父所授。而师父说,宫伎采选,都是万中无一的高手,要确保万无一失,最好是南朝新立这十多年间,没有人听过的新曲。
她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首曲子,便奏给师父听。师父却说,甚好。连他自己这个曾经的南朝羌笛第一高手,恐怕都吹不出这样的曲子。
便是这首《长安风》。
顾逸少师像是尽可能平静地答道:“这不是胡风谣曲。是有汉人在边关,怀念着故国的城墙。”
这声音宛如雷鸣,阿秋深埋心底某处深远的记忆忽然显露出来。
是。这不是她随意在哪里听到的胡风谣曲。是有人曾认真地传授于她,并告诉她:
“这是有汉人在边关,怀念着故国的城墙。”
阿秋再也无法控制心中惊愕,倏地抬起妙目,与顾逸对视。
顾逸声音低沉行动稳重,她原本以为顾逸至少四十出头。
出乎意料之外的,那是一张极其年轻英俊的面容。
顾逸的形貌看上去顶多二十多岁,但他的眼睛深邃冷静,充盈着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智慧和情感。
而此刻这双眼睛,正以毫不掩饰的震惊情感向她看来。
他的面容英俊但深沉,五官棱角分明。
最引人注目是他的长发,乌黑如鸦的发丝中杂有丝丝银发,为他平添了几分沧桑感。
所以,这是一个让人觉得既很年轻,又像是经历过许多人世变幻的人。
可令阿秋最惊诧震动的,并不是顾逸的形貌。虽然顾逸,确拥有那种令人一望便挪不开眼的奇异气质。
那是一种冷峻到骨子里的气质与热烈到极致的感情,强烈对比之下所产生的魅力。
她惊诧的,是——她应该见过这个人。
可是,却没有丝毫印象了。
金羽乌氅,银丝黑发。
没有人会在见过少师顾逸后,还能忘记他的形貌。
但阿秋的确忘了。
这是不可能的事。刺者的记忆力,对于细节的精确还原,远远胜于普通人。
可阿秋就是忘记了。
她认得这张脸,这个人;但就是不记得何时、何地,曾见过这个人。
她觉得少师顾逸的目光,停驻在她眉间的花饰上,很久很久。
不知为何,她能感到,顾逸仿佛在极力忍耐动手揭去那花饰的冲动。
那是一弯形如金掐羽月,嵌着金绿猫儿眼的流苏花钿。
在那流苏花钿之下,隐藏着一个形如新月莲花的殷红胎记。是阿秋从小就有的。这次进宫,师父嘱她能藏便藏。
“还不到被人看见的时候。”师父如是说。
阿秋的手心再度渗出冷汗。
顾逸少师,他还知道些什么?
阿秋迅速地垂下目光以掩饰心中惊惶。同时余光瞥到一边的黄乐正慌慌呈上名册的样子。
顾逸应当是在检阅关于她的记录。
果不其然,头顶上的声音一顿:“石氏挽秋,仙韶院……石长卿之女?”
只这一句出,阿秋全身如冰水浇透,几尽瘫软。
从顾逸的语气,冰雪聪明的她已经明白,他根本不信。
这个出身是假的。
入宫之前,阿秋不是没有与师父推敲过石长卿之女这身份的可靠性。
《桓书艺乐志》载,石长卿,北羌乐师,善羌笛,亦工南地箫、笛,曾谱曲《江陵风》、《子夜歌》。深受前桓末帝宠信。桓朝灭亡时,石长卿杂于流民中出宫,不知所终。
从记录来看,像这样的宫中乐师,当时有很多很多。
乐人不是忠臣名将,不会有人为之树碑立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