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阿秋并没有过分为难他。
她并未要求黄乐正点评,只从容自若地将玉笛举至唇边,撮唇发出第一个音,便解除了场面的尴尬。
只这第一声出,便令座间人均变色。
仿佛月下边关的长风,越崇山万壑,萧然翻卷而来,苍劲悲凉,悠长不绝。
其声极简。
完全不同于刚才诸人所奏的琵琶、觱髷、筝等的复杂指法、曲式的变化。
感觉上,是没有任何技巧,极其质朴浑厚的原始的、简明的乐音。
一声方灭,一声起。生生无尽。
却诉尽了生生不息岁月轮转,个体生命与自然浑为一体的广袤苍凉。
而舞乐伎生中熟谙吹管技法者,则暗自心惊于阿秋的气息吞吐之浑厚、悠长。
其间疾、徐、强、弱之变,操控亦妙至巅毫,浑然无迹。
仅以这份控制气息的功力而论,在座之人绝无一人可以超越她。
随着廊下阿秋凝然独立的吹奏,来自边关的肃杀长风,凄凉月色,在这久违的南朝乐府棠梨苑浸染而开,环绕她全神贯注聆听的舞乐少女已不自觉成了一圈,心神都沉入了音声所描述的世界里去。
那里看似广阔而苍凉,实则却充满了生生不息的生命力,而最吸引她们的却是……自由。
拂过宫城的长风,也拂过草原。它始终自由。
吹奏的阿秋却在人我俱寂的音乐境界里,还听到了别的东西。
有人在快速地接近此地。
衣裳破空的声音微细,却逃不出她的听觉。
这人的速度已经达到令神鬼惊惧的地步,但行进的身法却从容不迫。
她想起师父所说的,南朝宫中,卧虎藏龙。
阿秋入宫不是为了求低调,而是为了以最短时间、最快速度刺进南朝至高无上权力的核心。
因此,引来高人注意是必然。
笛声如风掠于长廊,久久徘徊,余韵空旷无尽。
阿秋的唇离开玉笛的吹口,在来人抵达长廊之前,收尽了最后一个音。
众人仿佛自阴山下久远的梦境中醒来。
黄乐正先开口,他轻咳一声道:“石娘子这乐器……”
乐府诸工按等级分为师、工、伎。伎是地位最低者,一般直呼其姓或名。而黄乐正因阿秋这一器一奏,已不敢呼她石氏,而改了较为尊重的称呼。
“是羌笛。”一个清峻威严,却又不失温和的声音,在长廊尽头响起。
原来是羌笛。那就难怪在场之人皆不认识了。
一众舞乐伎生们暗想。
先朝乐部有十三部,其中便有龟兹乐、高昌乐等西域胡乐。但眼下这些人,都是南朝艺人后绪,并无胡人传承,所以均不识胡乐。
黄乐正却来不及想这些,他抬眼望向廊下,立即脚下发软,伏地而拜,而其余随他来的执事们也是立刻整衣而跪。
“太常寺卿大人亲至,未曾远迎,罪该万死!”
太常寺卿顾逸纹绣金线白羽仙鹤的黑色大氅,自黑暗中闪现,自两行跪着的舞乐伎生面前扫过。
他的步履徐而缓,最终,止于俯伏于地的阿秋面前。
乐正黄朝安心里发急,却不敢出声。
阿秋不但人美,且颇为胆大,此亦令他心痒难挠处。但是,若因为这胆大,触犯了太常寺卿大人,连累了乐府上下,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在朝廷中,乐府由管理礼乐的太常寺所辖署,而太常寺卿,乃九卿第一人,亦是乐府机构往上再往上的名义最高管理者。
说是名义,就是说这样的贵官,平时是根本不可能管这些贱役乐者事务的。
而顾逸,亦只有在太常寺本部所辖范围内,被他名义上的部隶称为“太常寺卿大人”。
在别的地方,他的称呼是“少师顾逸”。
三公之中,唯一一人。
本朝生杀予夺第一人,位在左右相之上。天子之下,万人之上,少师顾逸乃第一人。
黄朝安是做梦也想不通,少师顾逸这样一位以杀伐平前朝战乱,扶立谢家新君,开一代气象的权臣,怎会非要兼领这虚头巴脑的太常寺卿之职的。
且他不仅是虚领此位,一上任就重设乐府,并要求征集先朝及各地散逸乐工回朝。听说是要恢复先王礼乐残绪,以礼乐教化天下,修文德以安四方。
他不懂这些,但乐府人越多,他虽然官小,可挟威弄恩的地方也就更多,他没什么不乐意的。
唯一没料到的就是,一次采选民间舞乐伎者的小小甄选,就惊动天上,降来了这么大一尊活佛杀神。
阿秋的手心也在出汗。
她听过顾逸的名字。南朝根本没有人不知少师顾逸。
面对顾逸人臣之极的威压,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