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启三年腊月冬,洛临城,雪。
迎来送往的烟波楼,就着长街扫雪声,挂起了门前酒幌。
门一开,熟客拿坛来沽酒,呵气搓着手往棉袄袖口揣:“今年这雪大的,快把我家门头淹了。”
“瑞雪兆丰年嘛。”
金阿三把坛子递给沽酒的伙计,边扫雪边和熟客搭话,眼一瞥,不由得伸长脖子去看街那头,奇道:“这大红大紫大摇大摆的,是啥动静?”
熟客跟着去瞧:“哟,看着像是往阑井街方向去的。”
说起这个,金阿三可就不困了,挤眉弄眼压着声说:“怕不是又一个媒婆上门说亲。”
熟客跟着小声笑:“听说虞府的门槛都换过好几回了。”
“是啊,都在传,陈家使去的媒婆都被拒了。陈家啊,陈大小姐理账经商一把好手,名下一条街的商铺做嫁妆。结果好嘛,媒婆连虞府门都没进就被请走了。气得陈家老爷阿,现在轿子都绕着阑井街走。”金阿三掏出一把瓜子,开始磕,“你说,这虞家公子到底想找什么天仙人物,都拖到二十有二了,还这也不要,那也不要。”
“怪不得人家眼光高。”熟客借了点瓜子一起磕,“当年满洛临城那么多人挤破脑袋,就他一人进殿试点探花。王都城里多少金枝玉叶,权贵遍地走,乱花迷人眼,见过世面的,怪不得怪不得。”
“那也是。”金阿三呸着瓜子皮,磕到红光满面,“那年金榜题名消息一传回来,县官亲自上门道贺,当时虞府门槛就被媒婆踩烂。还是虞家老爷放话说他儿子年纪还小,心思先放在正业上,那些人才歇了心思。消停几年,好不容易等到正主衣锦还乡,可不就——”
熟客连连点头说就是就是,“从前就知道人长得好,前几日人坐在马上那么一看,哎哟,不得了,俊得呐,真是不给城里其他未婚郎君留活路。”
“可不是,”金阿三大磕特磕,“真真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要换作我是姑娘,我也——”
烟娘捧着手炉歪在门旁看他:“你也什么?”
金阿三抓起扫帚立正:“我也要把楼门口的雪扫得干干净净!”
熟客笑得直不起腰,烟娘递过沽满酒的坛子给熟客,眼角夹金阿三:“地上瓜子壳也扫干净了。”
“是是是。”
再说回一路往阑井街的媒婆队伍,提锣抗箱,招摇过市。
虞家这块金疙瘩已然成为媒人业内出了名的一道坎,但凡有不信邪的,一栽一个头破血流。今天这位媒婆就是个不信邪的,经她撮合的良缘无数。媒婆准备了三寸不烂之舌和洋洋洒洒大篇女方溢美词,直奔虞府,吃了碗热乎乎的闭门羹。
辛管事连门槛都顾不上修,喊着人赶紧关门,急声道:“老爷夫人少爷今天都不在家,实在对不住,烦请改天上门罢。最好是不要再来了。”
媒婆笑脸一僵,花帕子也不甩了,拧着圆润腰身往门缝里挤:“我人来都来了,你们这是什么待客的道理?”
同被拦在外头的段晟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出声:“要不,行个方便让我先进去?”
挤不进门,媒婆气性一起:“凭什么让你先进去?”
“就凭,”段晟绞尽脑汁,“这是我表哥家?”
“表少爷——”辛管事声音从拴紧的门板后传出来,“你也改日再来罢。”
“表少爷?”媒婆双眼发光拖住段晟,手中烫红名帖硬塞过去,“这位黄家小姐貌美如花贤良淑德,配你家表哥再合适不过,帮帮忙带进去……”
段晟吓了一大跳:“不不不,我家表哥骂人可难听。”
最后是从后门偷溜进去的,做贼一样,硬生生在大雪天里把段晟急出身汗。待进到逢月庭,细雪飘下来,段晟缩着脖子一望左右。
百花凋尽,满庭裹素。往里进几步,瞧见月窗漏出竹林,廊边一树红梅。
门廊上坐着人。
席地铺氍毹架矮案,案上白瓷瓶插了几枝红梅。梅枝该是新折的,还压着雪,压得枝条弯下,挡住人半张脸。那人坐在氍毹上靠着柱子看飘雪,听见动静,他拨开挡面的红梅,看过来一眼。
那一眼,比掉进段晟脖子缝里的雪粒还凉。
虞兰时松开梅枝,拿帕子擦手指雪水,头也不抬问:“怎么是你?”
好歹一别二十几个月,这话听得段晟心里头哇凉哇凉的,冲上前道:“当然是我,刚刚我还在外面帮你挡媒婆来着,辛管事说你不在家,连我都不让进——”反应过来,“你不是在这的嘛?”
虞兰时搁下帕子,说:“然后呢?”
对方极其敷衍,段晟热情不减,正要再说,察觉不对,上下打量虞兰时。白衣白裘,扎头发的带子也是白的,腰间玉佩都没挂一枚,整个人穿得比地上的雪还素。
段晟不由得踟蹰问:“表哥,只你一人回洛临吗?”
虞兰时:“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