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科举新政推行之时,随昭清殿白玉阶淌下血河、一并引起的朝野惊变,已经过去了一载有余。
昭清殿前淌下的血早洗净了。
仰望山巅上的金顶宫殿,依稀还能见到那十几颗头颅从台阶滚落下来,瞪着双目乱发污血缠绕,撞去石柱或者人脚下。
一颗又一颗破碎的头颅,是这场新政下新旧势力博弈的代价,血腥而惨烈地昭示着某一方的低头,牢牢刻在那日所有旋入权力场的见证者心中。
在司礼太监长呼“退朝——”声中,薛陵川随百官涌出昭清殿,忽听身后有人唤他:“薛大人,礼部郎中薛大人——”
转头,见一鬓角花白着青袍官服的男子向他走来,是通议大夫李章。薛陵川止步回礼:“李大人。”
李章:“薛大人这几日叫我好找。”
涌出殿门的人潮中,二人避让着沿阶而下,薛陵川告罪,“这几日适逢各州举人入贡院参加会试,琐事繁多,今日才得空闲进华台宫禀报事宜。李大人找下官何事?”
“无甚大事。倒是薛大人前途不可估量,这科举一事,为天下人此时最是瞩目。礼部上下四位郎中,殿下独独点了你做侍郎副手,专营科举。薛大人,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啊。”
薛陵川连说不敢,“在其位谋其事。殿下厚爱,下官只得全力而为。”
听到这里,李章捋须眺向礼部贡院的方向,“还有三天罢?”
“是,会试还有三天。”
“三天后会试毕,金榜登,华台开。外头那些贩夫走卒之流的最末等,便要堂而皇之、登堂入室,与我等站在一处了。”
薛陵川一怔:“李大人——”
“尊卑之分自古有之,从未更改不可更改。这一回他们可罔顾尊卑,与我等同站庙堂之中议天下事。有朝一日,他们便可图谋昭清殿中玉玺权位,牝鸡司晨……”
“李大人慎言!”
“慎言?”李章眯起眼睛,眼风上下狠刮他,“今日之言你知我知,何来慎言?陛下久病,阿谀当道。薛氏与大司空当为我大朔朝根基的巨擘,而动摇我国本的奸佞予你几分甜头,薛大人便要举剑向内了吗?!”
薛陵川默然,他的目光越过李章肩头,望去日照下、金碧辉煌的昭清殿。
李章转头一看,正见一道朱红镶金的身影在群臣拥护中踏出殿门。那双非我族类的琥珀瞳眸,遥遥地向二人所在看来。
“逆臣贼子!”李章低骂一声,回头再向薛陵川道,“这本是大司空教子之事,本官无可过问。但今日本官就要越矩一回,问问你薛陵川薛大人,大朔天下安定可还是你为官之志?”
薛陵川作揖回道:“下官所为从来都是为大朔天下安定。”
“记住你今日所说。”
李章远去,薛陵川目送他走完长长的白玉殿阶,走至辽阔的殿庭。
天光下,鱼贯而行的宫人颈背佝偻,行在恢弘的宫殿群中,矮成蝼蚁几行。
——
会试考场设在礼部贡院,三天一场,连考三场。二月十七,随着一声响彻天地的鸣锣声,贡院门开,考生蜂拥而出,会试毕。
回到揽云楼,卢洗倒头就睡,直挺挺地躺了一天一夜,才勉强爬起来解决腹中空鸣的大事。
胡吃海喝的现场,段昇还记着醉仙楼前的那笔账,在一旁夹枪带棒地说他吃相难看。
卢洗边扯鸡腿往嘴里塞,边讨饶:“段公子,段大爷,您老可放过我罢。都快饿死的人了那能顾忌颜面问题。”
“谁说的,我表哥就不是。”
卢洗几口剔光鸡腿一抬头,见着虞兰时坐在对面从从容容地喝汤,一勺一口,还有工夫吹上面浮的热汽。
“那不算,兰时兄不比我们凡夫俗子,天塌下来了他都是面不改色。”卢洗拒绝被对比,“我看,这世上就没什么事情能让兰时兄着急失色的。”
“那可未必。”见过世面的段昇笑他天真,转头叫来小二又点了几道菜。
新菜端上来,色香味俱全,卢洗笑嘻嘻地伸筷子过来夹,被段昇挡住了,“别,别糟蹋本公子这几盘新菜,吃你自己前面的去。”
卢洗缩回座位,“小气吧啦的。”
“哼,本公子小气?”段昇冷笑一声,掏出袖口里的一沓纸,“这半个多月你在揽云楼里住宿多少,本公子可都记在账上了,卢公子看看什么时候能还清?”
“还,我肯定还!”卢洗正记着这事,“等我……等我过了科举,当了官拿了第一月的俸禄就还你!”
“哟,你真有信心能考中做官啊。”
卢洗正被饭菜塞满肚,脑子不过血,应得豪气万丈十分干脆:“能!”
后来,酒肉穿肠过,苦恼心中留。卢洗捏着干瘪的荷包,天天蹲在柜台问掌柜的要柴房住,直到段昇看不过眼,把袖口那沓子账单扔了卢洗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