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羽在冰冷的河中奋力前游,她自幼在水泊泽国长大,水性极佳,因此,游了大约一刻,便已能分辨出船影便在眼前。
就在摸到船舷的那一刻,上方传来男子熟悉的声音。
“勇气可嘉。”
千羽一怔,听他淡淡道:“但此刻,我有一百种办法杀掉你。”
纵然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但此刻身处江心,千羽也别无选择,只能咬牙抓紧船舷,跃上小船,浑身湿透站到卢宗衍面前。
雨势已变小,卢宗衍执枪坐在船头,在淅淅沥沥的夜雨中如同雕塑。
千羽擦了一把脸上的水:“那为什么不杀我?”
黑暗中,卢宗衍似乎是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倦怠:“清澜十三万人已经够了,何必再添冤魂。”
千羽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不由一怔。下一刻已抽刀向卢宗衍头上落去,刀被格住,两人的距离只有十寸,千羽没有收刀,只是盯着坐在面前的人影,怒极反笑:“卢宗衍!现在才想做菩萨,也要看老天收不收你!”
“是么?”卢宗衍声音平静:“我手下亡魂何止百万,生杀夺予不过一念,上苍若真有仁心,又为何从不阻拦?”
说着,将千羽的刀逼到她面前,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制住全身,让她站在原地不得动弹,而卢宗衍只是坐在那里擦着枪,没有说话。
不知何时,下了一夜的雨停歇,江风卷着水汽拍打在脸上,而后,千羽闻到了微腥的气息。
她凉凉地笑起来,眼中有恨:“你受伤了。”
整整一夜,对战上百武士与箭雨,原来纵然强如一品高手,也绝非易事。
卢宗衍不置可否。
小船在黑暗中停下,似乎是靠岸了。
雾江水域辽阔,开船到对岸码头至少要两个时辰,而这里漆黑一片不见灯火,想来,是水中央一处江汀。
卢宗衍下船:“你留在这里,等明天的渡船。”
千羽随之望去,黑黢黢的水面上模糊能看到一个更加幽深的剪影,是一艘船。
看来,卢宗衍早有预备,要在这里换渡江的大船前往上游对岸的鹿泉港,再取道清江这个帝国第二大河去往白阙。
秋夜的风冰凉如水,浑身湿透的她已经僵硬地连刀都握不稳。千羽望着卢宗衍的背影,知道再挣扎也是惘然,然而片刻后,她咬着牙,从怀里掏出一物服下,接着,再次举起了刀。
卢宗衍感受到身后气流骤变,身体本能地朝侧面一移,长刀刮过耳侧,刚转头,又是一刀。
及至此刻,他眉心终于有了一丝怒意,下一刀再至时,手中的长枪掉转枪头,以枪柄在少女胸口狠狠一击。
千羽摔出去近十丈,落在芦苇荡中,溅起大片水花,她擦了擦嘴边的血,再次举刀。
酒光的话回响在耳边——“大道至简,至简即至纯。刀势要纯,心思就要纯,至于心思怎么纯,送你一句话,”酒光的声音随长刀嗡鸣作响:“任尔东西南北风!”
所有的精神都贯注在刀尖上,身体随之调整成一个极为舒展的姿态,而后,少女高高跃起,长刀划出一个完美的圆,圆的尽头与黑甲男子的枪尖相遇,气流卷起的巨浪让近处芦苇纷纷倒伏,随后,圆被破开,威压卷着千钧之力压向千羽胸口,她如断线的风筝般坠落在地。
“这一刀不错。”连他都不得不打起十分精神对付。
卢宗衍朝着大船走去,步履缓慢,没有回头:“但以药物强行催动内力,终究是竭泽而渔,以后不可再用。”
江上响起船桨划动水面的声音。
黑色覆盖天地,千羽倒在芦苇荡的水泊里,一夜秋末的暴雨和积水早就将衣衫打透,她此刻才发觉浑身冰凉刺痛地如披冰霜。可是不能倒在这儿——天明还要很久,她不一定能活着等到明日的渡船。
一念至此,千羽咬着牙起,可是失败,再起,还是失败,于是把刀插在地里借力,但双臂如被抽空的躯壳,不能动弹半点,依旧失败。
无数次徒劳无功后,千羽力气耗尽,只能大字形躺在那里,两眼出神地望着暗色的天空。
芦苇在风中拂过脸颊,繁密的流水声在耳畔一往无前,她突然想起,离开兰泽时,祁佑哥哥也是站在这样的水泊前,摸着她的头说:“这种事让你一个小女孩承担,委实太混蛋了些。”她担心他的安危,祁佑哥哥一贯漫不经心的笑容里,多了一丝她看不懂的东西:“老东西们还指望我背一口天大的锅呢——放你走又如何?他们再气得跳脚,又怎舍得落罪于我?”
她在船上隔水颙望,祁佑哥哥什么都不说,只是微笑着看她,直至小船终于驶过两国的交界,彼岸突然传来他用尽全力的大喊:“千羽!好好活着!不要再回来!”
她含泪点头,他转身,再未回头。
那一别,便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