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后,谭昼便没有什么逾越的举动了。只除了阿献这个称呼,不论我如何纠正,他都只当做是耳旁风,当下声应得好,再来时却依然叫得欢。
我反对无果,久而久之便也只得随他去了。
记得那时谭昼对我说:“我已经忘了太多的事,唯一记住的那个人还始终不肯承认我。若是连这名字都不算数,那我便当真没有过去了。”
我打整摞的医书中抬起头,对上他略显执迷的神色一时有些语塞,犹豫良久开解他说:“佛说放下始得清明,你能忘了岂不更好?”
“世间能忘却一切的,是孟婆汤。”
我微微愣住:“传说人死后,踏过奈何桥,饮下孟婆汤便是新生,前世今生便再不相干,人也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可是我觉得,同一个魂魄,不过只是忘了一些事,哪里不是同一个人了呢?
他微笑着,眼底仿佛有一丝微光绽放开来:“阿献,我不愿成为与你无关的另一个人。”
我看看他,将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望着我幽幽叹息,“我舍不得放下。”
我低头摩挲着掌心的纹路,撇撇嘴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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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昼自然没有撒谎,他的确应当失忆了。
那日我探察过他的脉息,他脑子里养着一条蛊,蛰伏在近百会穴的位置,约摸有半个拇指那么大,活的。
脑子里养了这么一个东西,岂能安然无恙?
谭昼身中如此毒蛊,能活下来都已属奇迹。莫说失忆,我想他能记着阿献这个名字其实才是更为不可思议的事。或许当真如他所言,执念至深,深入骨髓吧。
其实行医多年,我也并非没有见识过蛊术。
谭昼所中的蛊是一种名为伤灵的三尸蛊。
蛊术典籍中有载,伤灵蛊需生夺妖灵炼化,寄生人体后以食人脑髓为生。中蛊之人将逐渐丧失本能而沦为孩童心智,直至彻底身死道销。待宿主死后,蛊虫会将余下的脑髓食尽,却也不再寄生别处,只将自己活活饿死便算是终结。
说起来,其实是一种两败俱伤的蛊。
蛊术之道多属阴邪,然而如此阴毒的蛊术我确实不曾见识过,也不知那下蛊之人到底得有多恨他,竟要做得如此不死不休。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谭昼的这条蛊虫吧……
呃……它大约生来就有哪根筋没搭上。
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我其实是有些哭笑不得的,这么说吧,我还没有见过像它那么蠢的蛊。
都道伤灵蛊食脑,本该是危险至极的,然而这恁大的一条蛊虫,脑髓挨在身边它却向来无动于衷,每日只知贴着脑壳愣愣地发着呆,跟个傻子一样,久而久之居然愣生生将自己饿成了瘦筋筋的一条。我瞧那蛊虫寻常也不怎么爱动,只偶尔在我号脉时卷着屁股包住脑壳,将自己团成圆溜溜的一颗球。
我看着它那怂样,都觉得给蛊术界丢人。
再后来我渐渐看明白了,这蛊虫不是脑子不正常,铁定就是没有脑子。可叹那下蛊之人约摸怎么都不会想到,这种置人于死地的蛊虫居然也是得挑智商的吧……
不过蛊虫不作妖,对宿主而言自然是不幸之中的万幸。我试探了一些时日,发现谭昼虽然已失却大部分记忆,但言行举止却和寻常人没有什么不同,其心智更无任何不妥。
这听来本该是一件很不正常的事,可我想到那条傻得更加不正常的蛊,居然觉得这一切有那么一丝诡异的合情合理……
彼时谭昼状态不佳,我便将此事瞒了下来,想着待他日后伤愈再另行告知。那之后我又观察了十数日,直到那蠢到家的蛊愣是将自己又饿瘦了一圈,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两者既相安无事,想来短期内谭昼也应当不会有性命之虞,只是那蛊虫留在他脑子里终究是个祸患,不论如何,迟早都是要除去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很好奇就这么一条傻不愣登的虫子,哪怕我放任着它不管……
唔,它当真就能活得过谭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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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昼其实是个极为安生的人。
几日下来,他倒更像是一个上识人间富贵、下知民间疾苦的落魄公子,却又总透着别扭。寻常我所见的世家公子多少有些娇气,然而谭昼不是,他身上分明有着诗书教化的涵养,对清野渡中的清贫日子却仿佛没有半点不适。
我最初对他的印象一点不好,于是给他找了不少的茬,什么担水砍柴生火做饭尽都甩过手,对一个病人而言实则已算得上是欺负。他却像是没脾气似的照单全收,甚至大有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实在,是很不金贵的一个人了。
不可否认,我对他的确是存了一丝好奇的,却也不多。寻根究底到底非我本性,我想任他是天上明月抑或是地上泥尘,一旦出了清野渡,便与我再没有任何瓜葛了。只要他不要给我惹出什么事端,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