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人是在一个寅夜来的,院门的锁被利器斩落时,忻常在便醒了,她担心外屋的塔石哈反抗,忙急急喊了声,“塔石哈不要乱动,让大人们进来。”
不承想进屋来的只是一名太监,那人将灯笼放在桌子上,取下兜帽,恭声道:“忻主儿,许久未见了。”
“李六顺。”忻常在惊讶地叫出眼前人的名字,“怎么是你?”
李六顺笑笑,坐在一旁凳子上,环视了屋内一番,“主子住的真是简陋。”
忻常在拢了拢外衣,正身坐直,吩咐尔玛去掌灯,却被李六顺拦道:“主子不必了,奴才干的也是见不得光的事情。”
说罢,李六顺从怀里掏出一瓷瓶,放在桌上,“屋外只一个杀手,奴才没让他进来。这瓶毒药,”李六顺敲了敲瓶身,“是奴才私自从宫里带出来的,不痛快但私密。”
“主子。”尔玛下意识唤了一声。
“看主子从头到尾都没问过奴才为何而来,想必安画师已告诉了主子此事。”
“你要对他做什么?”忻常在急问道。
李六顺笑了笑,“主子,您别担心,安画师是个好人,他帮过奴才,奴才不会害他的。”
“果然,你是因为他才冒了风险给我那幅画。”
“是的。就连尔玛能活也是因为安画师。”
忻常在看了一眼尔玛,“是你让行杖责的人手下留情吗?”
“当然不是,是奴才彼时的师傅,李总管。”
“他?他怎么会?”
李六顺正要回答,只见窗外寒光一闪,他面色立即严肃,站起身来,拱拱手,“奴才不能再答了,杀手已提醒奴才。”
忻常在回头望了望窗外,她下了炕,突然跪下。
李六顺面色惊慌,伸手去扶,“主子这是做什么?”
“我明白皇上是要斩草除根,从出宫的那一天我就做好准备了。可尔玛和塔石哈是无辜的,我求你放了他们。”
李六顺见扶她不起,也跪下来道:“奴才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忻常在凑向李六顺耳边,低声道:“我知道你现下在皇上面前当差,外面的杀手是听你的。”
“主子别让奴才难办,杀手也是皇上派来盯着奴才的。”
“你能的,他俩是无关紧要的,我这条命才是皇上要的。”
李六顺凝了忻常在一会儿,叹了口气,手上使了几分力气将忻常在搀起,自己也顺势站起,“主子请喝,天亮了,就不好走了。”
尔玛正要喊出声,塔石哈也要冲上来阻止,都被忻常在眼神制止住了,她无声说道:“别出声,还有希望能活。”
忻常在拢拢鬓发,整整衣襟,伸手拿起那瓶毒药,一饮而尽。初时只觉喉咙灼痛,恶心得不停干呕,要呕出所有的温度,之后她的额头冒出大滴大滴的冷汗,疼的在地上打滚。这样的痛苦持续了多久,她已经不知道了,只感到有那么一瞬解脱了,紧接着就没了声息。
塔石哈跪倒在地,尔玛紧紧扼住自己的哭声。
李六顺从始至终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一盏茶,忻常在算死得快的了。他叹息一声,踢了踢失神的两人,示意他们轻手轻脚地躲起来。
见他们躲好,扬声道:“已死,要进来看吗?”
“属下在窗外看到了,也听到了,便这样吧!”
李六顺闻言狐疑,他拿起炕上的一床被子,给忻常在盖上,转身离去。隔了几年,他才知道,这名杀手曾受过老大人的恩惠,他不胜感慨。
——
展览结束后,原本便是借出展览的仕女画被送回收藏家手中。收藏家将画作放回书画架内,又从另一柜内取出一个锦盒。锦盒内盛装着几幅小画,一一展开后,画面上都是那名深宫女子的音容笑貌,但都斑驳不堪,毁损严重,只有右小角的那行意为“我爱你”的外文小字清晰可见。
收藏家轻轻叹息,这几幅画他找了许多修复师,修复师都只是摇头:损毁严重,即使画上也失去原意,不如不修。收藏家抚过画面,摇摇头,将画又重归锦盒。
几天后,家中失火,收藏家的小半藏品被烧毁,那几幅仕女画就在其中,成为一堆无法分辨的灰烬。保险公司为此赔付了一大笔钱。
可顾南嘉不会知道这些画的命运,她早忘了在月洞门相撞的那个人,忘了他没说对不起。展览是为了那场相遇,相遇又是为了注定的离别。故而那场大火,烧掉的不只是那些被岁月侵蚀的画,更抹杀掉三百年时光残留的最后一点藕断丝连。
从今往后,世上不会再有忻常在和安之义。
我肯定在几百年前就说过爱你。
只是你不曾知晓,我也未宣之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