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铁甲沉沉,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圆,圆心的中央,正是浑身浴血,如同一个血人般的殷启明。他半跪在地,一柄薄如蝉翼的长剑从背后,贯穿他整个心脏。
“果然是困兽犹斗呵。”
凝视着跪地的殷启明,黑骊骏马向前走了几步,马背上北疆贵族打扮的青年感叹了一声,对方便是疾霆部现任大君扎戈列。
他转头看向紫衣的青年,神色傲慢,“异族人,我答应你的,已经做到了。你答应我的,殷启明这条命,算是抵偿了。至于接下来疾霆部的事,我并不希望你插手。”
听见扎戈列的话,沈临渊不发一言,只是沉默着收回刺杀殷启明的长剑。
剑尖抽出心脏之际,殷启明身子微微一颤,他努力地想要站起来,然而终究一个踉跄,狠狠扑倒在地。他怒目圆睁,直视沈临渊,然而对方只是垂下眼眸,不着痕迹地拭去剑刃上的一缕殷红。
或许是将死之人的目光太过浓烈,许久,沈临渊终于弯下腰,将斜插在腰间的玉笛,放在殷启明身旁。
“老师,安息吧。”他低低地说着。
随着话的出口,有纯洁无瑕的雪花自云层间缓缓坠落,融化在炽热的血泊中。玉笛上春水般的碧色,依然温润如昨。
玉笛……笛声……那曲没有吹完的《蔓罗》……
所有的力气突然全部消失,生命的最后瞬间,殷启明再次想起那张被他遗忘很久的,素白的脸庞,皎洁一如昙花在月夜开放。
即便过去多年,故人音讯杳杳,韶华时的容颜已经模糊,但只要每次一回忆,还是会有琴弦勒入心脏般的痛。
铺天盖地的红,艳得就像战场将士的刀锋下淋漓而出的鲜血。
他独自站在城楼上,目送那十里艳红,渐行渐远。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他与昙华的交集其实不多,每次宫宴遇见,他依制行礼,她微微一点头,然后擦肩而过,谁也不曾回头。
所剩不多的记忆里,只有和亲前的最后一次拜月祭,皇帝宴请群臣,宴会进行到一半,他出来吹风醒酒,在瑶华池旁偶遇对方。
那时清风徐来,花枝摇曳,她换下了平日穿的紫色宫装,一身皎白的长裙,清冷若霜雪,站在无数摇曳的昙花之间,一时竟分不清是花更素净,还是人更皎洁。
看到他来,她也没有诧异,只是叹息:“昙花马上就要谢了啊。”
话未说完,水边开到盛极的昙花应声而落,凋零的花瓣在瑶华池的水面浮了厚厚一层,清寂哀婉,华贵得让人觉得寒冷。
知道她即将远嫁北疆,他不知说什么,低垂了眼眸,半晌,才道:
“公主不必伤怀,明年夏至,这些花依然会开放。”
听了他的话,她轻轻笑着,摇了摇头:
“校尉不知道,有的花,一生只开一次呀。”
语毕,她提裙转身,然而离开前,又顿住脚步,回眸看他:
“若有一日,校尉当上大将军,将军可否……接我归乡?”
对上她清澈如月光的眼眸,良久,他定定点头。
再后来,昙华公主第一任夫婿去世,写信乞求翌朝派使者接她回帝都,但当时倾国之乱刚刚结束,为了边境的局势着想,宣武皇帝还是决定让公主依照草原风俗再嫁,继续两国之间的盟约。
又过了很久,他奉旨出征,历经九死一生,终于杀了疾霆部的大君,成了威名赫赫的武威将军,对方却已红颜枯骨,永葬北疆。
直到最后,他依然没能成功带她归乡。
酒馆里,他曾对齐歌说不曾后悔,只是有些遗憾,没能来得及好好道别。
是的,只是遗憾,造化无情,此生都没能有道别的机会。
逝去之事不可留,逝去之人不可得。
有的感情,未曾开始就已经早早结束。
就像紫宸宫深处,瑶华池旁,那些茕茕孑立的昙花,连一生仅有一次的花开,都再也无人欣赏。
“成平三年十一月十日,蛮族来犯,武威将军殷启明,亡。”
——《翌史·名将本纪·第四卷》
后人再度翻起翌朝的史书,关于翌朝中期名将殷启明的陨落,只能找到这样短短一句。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要在如日中天之时,只身前往嘉和关镇守,更没有人知道,为何他最后的亡故地点,偏偏选在公主坟。
唯一知道的,是殷启明曾因大败疾霆部而一战成名,又因一心抵御外敌,以至于终身未婚。
数不清的惊鸿掠影,被悄然风化在历史的长河里,只余断句残章。
就像昙华公主的远嫁,最后也只剩下“帝嫁女于疾霆部,又三年,公主亡。”
史书上的寥寥数语,却已是彼此辗转飘零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