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人生中的首支毛笔。
陈麦还记得,那时正是盛夏天气,炎热的太阳照得人直直流汗。闲暇时,陈奶奶会到院子里的大树下乘凉,她则会抱着矮凳坐在陈奶奶的旁边,一边舀着西瓜吃,一边按照老师教的在画画纸上用毛笔练习“一”字,同时还会夸下海口向陈奶奶保证以后会把她头上的白发全部染黑,让她重回年轻。
听到她的话,陈奶奶大笑起来,手握竹编扇子给她驱热:“好,那我就等着我的小孙女,把我变年轻!”
虽然书法课很快结束,但她一直保留着陈奶奶买给她的那支毛笔。而小时候的承诺,也在陈奶奶几个月前的离世后成为了泡影。
她心中有恨。
可除了无能的恨意,她什么也做不成。
至于那瓶墨水,里面的墨汁早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干了个透底——陈麦打开闻了闻,干呕一声。
还是算了吧,买的墨条至少还有点墨香气。
她如此想着,顺手拿起了一旁保存许久的毛笔。
虽然只是在几岁的时候学的书法,但强大的肌肉记忆却能留存许多年。陈麦看着自己十分规范的握笔姿势,不由暗暗自得。
只是下一刻,她却因下笔犯了难。
时间跨越十几年,再度拿起毛笔,陈麦自然想慎重下笔。她搜肠刮肚,又思来想去,想要写出个能让她看起来有文化涵养的词语。
随着手机屏幕上代表分钟的数字不断变大,击打窗户的雨点也由急促渐渐变得轻缓。
直到举着毛笔的手臂传来酸痛感,聚在笔尖的那颗饱满墨汁快要滴落,陈麦也终于想到了该写什么。
最后,她用力点头,自信十足地在纸上写下了“我是陈麦”四个大字。
……
已然到了深夜,外面的雨声虽然小到几乎听不见,却依旧没有想要停止的迹象。
随着高楼一户户亮灯的窗户骤然灭下,陈麦也舒爽地躺在床上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雨忽然大了起来。
天上的神仙犹如遭了洪灾,慌忙将其倾盆而落。
天空电光闪,窗外雷鸣起,屋内的“滋滋”电流声小而促急,床头的灯光忽明忽灭。与此同时,桌面上那张才写过字的宣纸,也在黑暗的庇护下,慢慢消失。
当陈麦睁开眼时,看见了对面的人。
她环顾四周,意识到自己又在做梦。在梦里,她作为一个旁观者,被迫看他的一生。
根据常识,做梦的人是不会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可她却清楚地知道这是她的梦。她想,也许是因为这个梦做得多了,也就能意识到这是梦了。
陈麦环视着屋内,摇头啧声。
方方正正的屋子里除了一张破旧的床和一张桌子、两条板凳之外,再无其他家具。而这间屋子的主人,也是她梦中的主人公,正端坐在老旧的木桌前,低头习字。
纸糊的窗户,极容易漏风。现在又是初春,天气还没有完全回暖,凉风吹进屋内,令陈麦不由得抱紧了双臂。
她回头看向桌前的人,只见他仅穿着一层洗得发白的麻布衣,单薄的裤子也堪到小腿肚。
虽然桌案前的人正在忘我地低头写字,可微微发抖的身体却还是暴露了他的感受。
尽管已经知道他家境有多贫寒,可每每见到他的这幅穿着,还有脚上那双因多次刷洗而起了毛屑的布鞋,陈麦还是会止不住地叹气,同情他的当下也感慨幸好自己生在了新中国。
这时屋门从外推开,一名头戴巾帼,长相怜人的年轻女子端着清粥小菜走了进来。
陈麦又打量起了眼前这个和她年纪相仿的瘦弱女子,一想到她用自己单薄的肩膀独自扛起这个家,不由又在心中可怜起她来。
木门陈旧,一开一合都会发出吱呀声。
少年听到声音,忙收起桌上的纸,起身从女子手中接过粥饭,却将那盘带有星星肉沫的菜推回给她,说道:“嫂嫂,我早上吃得多,只喝些粥便好。”
年轻女子摇头,又将菜放下:“嫂嫂做衣时吃了些,现下还不饿。小一,这菜你吃吧。你念着书,用脑累,要多补补才是。”
她说完,上前摸了摸床上的被褥,问道:“可冷?”
少年摇摇头:“春日了,不冷。”
闻言,陈麦低头看了眼他裸露在外面、又冻得青紫的小腿。
年轻女子似是也不相信他的话:“过几日嫂嫂拿到工钱,就买些布给你做衣裳。”想了想,她补充道:“多扯些布,再给你做套被褥,待回寒时也就不怕冷了。”
她左右看了看屋内,忽然往陈麦的方向走去。
少年正要说话,就听她又说:“这窗子漏风,还需修补。明日嫂嫂去镇子上买些麻纸回来糊上。”
“嫂嫂。”少年终于插上了嘴,“我不冷。再说,我拿从前写过字的纸糊上,也能撑一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