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声响,他停下手中动作,愣怔转身。
“姑娘,你找谁?”
苏南烛跨过破旧的门槛,俯视他略显佝偻的脊背,良久,溢出一声冷笑:“来找你,和苏东晁。”
男子不解地皱眉,声线有些虚浮:“姑娘何以知道我家小儿名姓?他早就……”话未过半,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浑身一震,瞪大双眼望着眼前人。
“荧娘……?”
“多年未见,爹爹却连我都不认得了。”将他的震惊与怯懦尽收眼底,苏南烛哭笑不得,心中悲愤愈烈。
“荧娘,你,你还活着。”
“是啊,我居然还活着。”少女脸上带笑,眼底却蓄了泪,“我被爹爹卖掉,辗转流落到西蜀山野,如今却还活着。”
苏阐,也就是苏南烛的父亲,费力咽了口唾沫,艰涩开口:“当年为了小弟的药费,我走投无路,只能出此下策,如今见你过得好,我……”
“过得好?”
少女一双浅眸陡然凌厉,氤氲水汽似乎成了冰,透着阴冷寒意。
“这八年我活在炼狱之中,受尽摧残,你却认为我过得好?”
“如何不好?起码你还活着!”
忆起从前,苏阐神色悲痛:“当时阿晁命悬一线,全靠大夫给的汤药吊着,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家里一粒米都不剩了,若你被好人家买去,还能吃饱穿暖,不至于随我过这般凄苦的日子……”
他讷讷说着,竟也落下泪来。
“阿晁没能熬过去,不过半年,他就……寻你娘去了。我连为他殓尸的钱都没有,只能求周围街坊凑了些铜板,买匹布随意裹了,埋在后山。你说你这些年过得不好,可好歹还有命在!”
“有命在?”苏南烛怒极反笑:“这些年,我哪一日不是熬过来的?苏东晁熬不过,那是他命本该绝!”
“你!”苏阐气极,干瘪的脸涨得通红,瘦成枯枝的手指直指着苏南烛,却讲不出一句辩驳的话来。
对方言语犀利,话中满是嘲弄:“他出生便是病胎,大夫说他活不过六岁,你却偏不信邪,非要与阎王抢人。不仅花光家中积蓄,用尽娘亲嫁妆,最后还……卖了我。”
她强忍热泪,声线却不受控,逐渐哽咽:“他是你的孩子,那我呢?我算什么?”
那声质问落在空寂之中,幽幽回响,久久不绝。
她从前并不恨苏东晁,那个泡在药罐子里的弟弟,虽整日躺在床榻上,却会将配药吃的麻糖留给她,会甜甜的唤她阿姊,还会勉强拖着病体,坐在院前等她回家。
那一年上元灯节,苏阐带他们到洛京寻医,为了药费,把她卖给了人牙子。
她生得太瘦,又太小,没有人家要她,人牙子带着,还得每日白搭饭钱,便想把她卖到秦楼楚馆去。
她听见了,也寻机逃了,却阴差阳错,落到更悲惨的境地。
织到一半的竹篮被苏阐捏至变形,良久,才听他颤声道:“那已是我当时能做的……最好的安排。”
“何必自欺欺人,你从来……都只护着他罢了。”苏南烛羽睫轻颤,清泪再存不住,从眼角滑落,“你拼尽全部换他生机,却放任我自生自灭。”
“苏阐,你不配为人父母。”
苏阐脸色惨白,垂眸望着手中的活计,怆然一笑:“是啊,今日我家破人亡,孤苦伶仃,便是报应。”
“可若回到过去,一切重新再来,纵然对不住你,我还是,会做同样的决定。”
他气息微弱,神情也越发悲凉。
“荧娘,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选择。”
胸中郁气积聚,苏阐觉得喉头一阵痛痒,忍不住咳嗽起来。
良久,他才止住咳声,费力抬眼:“你如今回来,打算如何?”
她一腔愤懑,已被苏阐的辩白无情湮灭,只余一抔无处安放的灰烬,再掀不起她分毫情绪。
“找到苏东晁,杀了他。”
少女抬手,抹去两颊的泪痕。
曾经的躁动与不甘已然消散,眼底仅剩无尽的凉薄,看得人心颤。
“他的命是用我的命换来的,如今我收回去,合情合理。”
“可惜,他死早了。”
不顾满眼惊愕的苏阐,她将手中的慈梨丢下,自嘲道:“本想着杀完,埋掉,用这些陈酒果子送他一程,也算是我这个亲姐姐给与他的最后一分善意。如今他身死魂灭,陈酒是用不着了,这果子,便当还你的养育之恩。从此,你我再无干系,往后余生,皆是陌路人。”
说完,苏南烛再不看他,踩过门槛,转身离开。
单薄的身影渐行渐远,苏阐站起身,扶着双膝走到那袋果子前,将其拾起。
里头的慈梨个大新鲜,显然是精挑细选过的。
捏着慈梨的手微微发抖,背影僵直,遥遥望去,似一座孤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