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玉山不喜欢双生子。
他对他们的讨厌,既是同性相斥的讨厌,也是旧时代里中国人对洋人的普遍反感。双生子里的弟弟,对婴宁毫不掩饰的兴趣也让他不爽。
蒋座引进德国顾问,即使面上没有明说,亲德想法也很明显。总司令部清洗□□的指令下达以来,特务科已逐渐呈现出酷似法.西.斯的极端作风,每天都有人被举报从事地下活动而送进审讯室里。
一旦被送进去,就没可能再出来。特务科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肯放过一个。
当前国祚软弱,外侵内斗不断,各省政体混乱,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优先级最高。安内不仅仅是针对各省独立政府,也针对地下力量。
三年前关玉山把婴宁的身份洗成了家破人亡的书寓少女,但她的姨母弟妹一家至今还无知无觉地活在世上。若是有心人顺藤摸瓜地查过去,她的遗孤身份就会变成一颗随时引爆的炸弹。
婴宁不可能允许他处理姨母一家。
关玉山不喜欢双生子,但他得承认,双生子局外人的身份,恰好可以成为婴宁身份上最天然的保护伞。
她可以是崇洋媚外攀附权贵的书寓女郎,也可以是暗中攫获德日情报的军方间谍,唯独不可能是总区司令彻查的红色遗孤。
关玉山要权衡的是舍不舍得,以及双生子是不是靠下半身思考。
双生子只比他小一岁,身后是军.火集团,又是德国国防部派来的商谈代表之一。关玉山并不相信他们会被简简单单的美色冲昏头脑,但他觉得可以尝试着赌一赌。
他和双生子的单独会面,是在酒会结束的三天后——说是双生子,其实他真正洽谈的对象只是哥哥。那个状似不学无术的花瓶弟弟在马场草坪上教婴宁骑马。
私人会客室的高墙玻璃隔绝自由与封闭的两个世界。
侍者依照吩咐送来葡萄酒和蛋糕,关玉山礼数周到地为威尔曼的高脚杯里倒了三分之一分量的葡萄酒,深红如血的酒液倒影出整个深红世界。
“听说你们欧洲人更喜欢旧世界的红酒,所以我让他们送来的是左岸的红葡萄酒。”
他又推了一块蛋糕过去,附加上一句好心的提醒,“蛋糕里含有杏仁成分,希望你不会过敏。”
“我对杏仁不过敏。”威尔曼扫了一眼橙色蛋糕上的樱桃点缀,“也不想伤害我健康的肝脏。”
他只接过了红酒。
蛋糕里有杏仁,樱桃,还有胡萝卜汁。胡萝卜素和酒精一同食用,会产生肝脏毒素。关玉山不可能不知道。
这位哥哥不是个蠢蛋。
关玉山玩味地勾唇,面上并无试探心思暴露的窘迫。
“威尔曼先生去过广州吗?”
“不曾。”
“广州美食佳肴很多,如有机会,你可以过去品尝,但仅限于品尝,胃口不能太大。”
半是友好半是威胁的悠适语气令威尔曼放下高脚玻璃杯,抬起深碧色眼睛来直视对方。
“我的胃口向来只取决于餐点是否丰富。”
“钧座不接受曾经绕过金陵,私下接触过地方政府的军事顾问来插手沪上兵备,尤其是去年促成过粤境兵工厂建立的那批人过来。”
关玉山直言不讳,“沪上是我们直接管辖的地盘。一张餐桌不能同时坐下两位主人,一位客人也不能同时赶赴两场宴桌。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是遵循南京计划前来的。”
威尔曼也很直接,“兰格集团没有接受过广州计划的军需订单。如果你有足够的时间和权限,也可以去调查贵国近三年以来的进出口贸易名单,兰格在其中只占据钟表市场份额。”
“你能代表德国国防部的立场吗?”
“不能完全代表。国防部里有亲地方政府派,也有亲南京派,我能代表的,是亲南京派的立场。”
“我们需要的就是亲南京派。”
关玉山将酒杯抵至威尔曼眼前,威尔曼也端起自己的杯子。
灯光下两只晶莹剔透的高脚杯碰在一起,浓稠似血的葡萄酒液几乎融在一起。
“为什么你的弟弟不来参与会谈?他可是你的副官。”
“为什么你允许宁小姐跟他一起去骑马?她可是你的女友。”
“我不希望她被卷入内斗。”
“我的弟弟日语很好。”
中方内斗汹涌,不止在各地独立州府。
德方不会放弃日本,彼此接触还会继续。
这是他们互相交换的第一条情报。
“祝我们合作愉快。”
高脚杯一碰即离,深红酒液依旧界限分明。
它们不曾融为一体,他们都将一饮而尽。
合作愉快,仅从现在开始。
*
一望无际的翠绿马场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