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沪上清明。
七点钟刚过,烟灰色的雨开始落。
起初徐徐缓慢,树上还有黄鹂鸣叫,随后愈发急促,噼噼啪啪打在白楼檐沟。草坪石板一地残花,风声沙沙作响,冷香蔫在窗帘。
婴宁从睡梦中睁眼,借着一抹天光,窥见窗外空洞的天。腰间男人的手臂箍得太紧,微微一挣便吵醒了他。
“这么早起来做什么?”关玉山的声音带着初醒时的喑哑,眼睫仍是闭着。
“今天是清明。”她低声说,“我得去陵园。”
男人睁眼,幽黑如井的眸底倦意不在,看着她半支起身子的姿势,绒被从曲线优美的光裸肩膀滑落在床。
沉默片刻后他出声,“我让副官送你去。”
“不用,我坐电车去,”她拒绝道,“我父母不会愿意看见你们的。”
青天白日下的分裂革命,本就是她父母丢了性命的原因。
关玉山不喜欢听这些,尤其是听婴宁说。
他是个军人,她是他的情人,她这些话是在提醒他,即使他们做的事完全一样,立场也不可能永远一致。
她心底始终有怨。
这怨不止是对他,更是对他背后的整个政党。
他最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交代,“我会派人保护你。”
她起身下床,发尾在他臂弯里扫过,蝶骨上纹着的黑翼蝴蝶脆弱隐显。
那是三年前,婴宁被关玉山领进军校里受特工训练的第一天,他亲手给她纹上的。
他告诉她,世间最擅长杀人的不是男人,最擅长杀人的是女人。染上毒素的蝴蝶是最锋利的刀,柔弱的翅膀能绞死身后追捕的蜘蛛。
一星期前的任务里,婴宁便是用这只外敷水银的蝴蝶,安静而快速地在商船上杀掉了那位紧追着她不放的日本间谍。
她披着晨袍下楼,餐厅里摆好了佣人们准备的早点,今晨刚送来的沪报就压在玻璃桌面。
近日上海滩里难得太平,好坏消息都不出现。零零散散的名人绯闻占走一半版面,义愤填膺的书生文章也占走一半版面。从各路绯闻一路看到各家登报的婚讯,最末是教育时政专栏,最抓眼的新闻是某政商名流家的女公子学成归国。
铜版报纸照相模糊,婴宁却认出来,那位笑容灿烂的女公子,就是关玉山留学合照里出现过的一位学妹。那张合照里是关玉山和他的几位留美同窗,而这位学妹,正是他某位同窗的亲妹妹。
听说,她会是关家未来的长媳,关家只有一位长子,也就是关玉山。婴宁讨厌关家人,自然也厌恶这位女公子。
关玉山知她性格乖戾,早早将合照收了起来,小白楼里没有一件东西是婴宁讨厌的。现下突兀又见到这女公子,她心里的不舒服就像根棉针,扎得她烦闷不止,她将报纸翻了一面,神情冷淡地重新压回桌面,吃起早点。
吃完早点,她要去买扫墓用的花和纸钱。
上楼换了一件真丝缎的旗袍,低调素净的黑色,除去脖子里圆润生光的珍珠,再无多余点缀。细呢外套遮盖住手臂,只留冰肌胜雪的小腿露在外面。
她撑一把油纸伞出门,关玉山安排来保护她的人远远跟在身后,她瞥见一眼,没有去管。
沿街寻到一家花店,她停在门前,弱柳扶风的身形如雨中忧郁的墨池牡丹。
“我要一束白茉莉。”她朝店里扎麻花辫的小姑娘礼貌吩咐。
旧时香港有以茉莉祭扫坟墓的习俗,内地却没有这种习惯。茉莉太香了,香得像是冒犯死者,内地习惯用气味淡雅的白菊。婴宁买茉莉祭扫,是因为母亲生前最喜茉莉,父母的定情之物,也是一束白茉莉。
在婴宁零星的几许幼年印象里,母亲身上总是散发着茉莉花的香味,母亲亲手编的茉莉花环也最为美丽。母亲学生时代的照片里,最常见的装扮也是穿棉布白裙,戴茉莉手环,后来母亲参加革命,身上再也没有出现过茉莉。
婴宁学生时代的装扮,同母亲是如出一辙的。旁人皆以为她喜爱茉莉,其实她只是想念母亲。
“茉莉花没有了,”花店姑娘细声说,“最后一束,被这位先生买走了。”
婴宁这才发现身边还有一位顾客。
还未侧身望去,油纸伞面被两根苍白修长的手指抬高,掀开的伞顶之下,她看见沾染雨露的湿润茉莉,穿背带衬衫的男人将花抱在怀里,没穿外套,腰际别着手.枪,修长笔挺的军裤马靴站姿挺拔。
他是个军人,一个异国军人。
婴宁眉心一跳,不安全感占据心底,余光扫过街角,关玉山安排的人也紧紧盯住这里。
伞面被完全抬起,桐油混合兰竹的奇异味道弥漫空气,婴宁完全看清他的同时,他也完全看清了婴宁。
他很高,金灿灿的头发下是一双深邃如海洋的蓝宝石瞳孔,年轻俊美的面容像希腊风格的苍白雕塑。他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