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下了十个时辰还没停,夜里,柏州州丞兼东三州转运使赵宇修在鲸矿山下叫停了持续几日的营救,并吩咐手里不多的厢军着手统计这次罹难的矿工。
不会还有人活着的,赵宇修在心中告诉自己,即便有,这场雨一过,山顶土质吸收水增重分对下层压力变大,随时可能导致第二次塌方,他不能留那么多劳力在山上。
凡事爱往坏处想的赵宇修,总觉得这些劳力会有更加紧要的用处,不该是矿难,不该是与天地自不量力的搏斗。
矿山腰部临时搭建了棚子,从矿里运出来的伤员在桌椅改装的床榻上接受医生的初步治疗,草棚撑不了多久便开始滴水,今年春整个北方迟迟不转暖,着雨水像铁珠子一样凉,可惜梓州作为中原腹地,几乎没有船舶制造,若是使用轻巧防水的帆布来搭建便可解决一半的问题。
不过,救难的士兵和旷工意志坚决,条件如何艰苦也倾尽全力。
附近热心肠的农户送来了大锅和净水,几里外度航寺的智智大师背了不少药酒来,还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到此的游医。州丞冉兴安日以继夜地安置伤员协调医药,虽然年纪轻缺乏经验,但是在大事面前也算冷静沉着不乱分寸,加上滞留晋泽的黄奎,两人也算配合得当。
赵宇修看在眼里,也来不及欣慰片刻,他推开时时刻刻想要给他撑伞的常平司大人,把斗笠和蓑衣边缘的水滴抖落出去,跨上一头黑毛驴摸黑下山回晋泽城。
城里的粥棚停了两日,维护治安的兵力也抽调了九成,整个城市失去了约束,大户们锁住了自己的院门放出了恶犬,小户们联合起来在夜里轮值守卫,以此来防范穷凶极恶的难民。
然而那几家真正能称得上氏族的家族,在这场凄凉的雨中争先恐后放起来烟花,并主动为难民放粮,侧面维持了城中秩序。
骑驴的赵宇修一进城门便看到夜空中时不时窜起的烟花,捧着热气腾腾蒸饼的难民从身边穿过,书卷气浓厚的他也默默咬紧了牙关,他虽是文官却会骑马,只是为了搬运更多物资将马交给了冉兴安,换了头驴代步。
他想到矿下少说三五百号人,目前救出的不过三四十,想到城中那些失去顶梁柱的家庭,想到自己曾久病的妻子,若自己也葬身鲸腹,她该如何?强烈的共情与悲观的态度令赵宇修不能自已,狠狠瞪着空中恣意绚烂的火树银花。
晋泽城氏族虽被严令不可私开乌金矿,但是却没有禁止他们以低价购买乌金,或者以劳力换取产量分成,这几十年间,几个氏族无非就是把山里的矿换了形式搬到了自家地下而已。
大量囤积乌金的晋泽氏族甚至一度扮演着平抑乌金价格的角色。
如今,大裕最大的矿停产,代表在下一个秋天来临时他们所持矿藏的价格将翻番增长。
睡在乌金上的氏族,变成了睡在黄金上的虫豸!
“让开!”
泥泞的进城路上有人大喊着,骑了匹快马眼看就要撞上赵宇修的毛驴,他心中一惊,被毛驴甩到了地上。
呃……他扭到了手腕,几次都没能把自己从地上撑起来。
“干什么?!”跟着他的常平司大人对着骑马的人大喊,虽然那人已经一骑当先跑远了,“知不知道这是谁?”
赵宇修摆摆手,勉强从地上站起来。这时,跟随那单骑的更多骑兵也到了,东使这才反应过来,刚刚撞他的人大概是李千沛,与她没什么好说的,那徐一品呢?
军师也没出现,反而下马走来了一个不认识的男子,恭恭敬敬地对他行礼,在烟花的明暗交替中,他看清了眼前人是个不及弱冠的青年,一张不谙世事的脸和平静的表情。
“在下十佳木,我家将军得罪东使大人了,万望海涵。”
“她怎么了?这样赶着去哪?抓住蒙古人了?徐伯衡呢?”
十佳木听完这一串问题,有条有理地回答:“徐大人忽然急病,在将军马背上呢,要回黄奎将军府上请大夫来看。至于蒙古人……都死了。”
“啊?”赵宇修这一声也不知道是啊的徐一品还是蒙古人,然后他迅速恢复仪态,盯住初次见面的小青年,“城里的医生都去了鲸山山腰,让她赶快掉头。”
“多谢东使大人。”十佳木说罢,立即飞身策马去追李千沛了。
他奔驰而过的道路被一朵又一朵烟花照亮,像个太平盛世一样。
智智大师法相不端,嫌弃袈裟繁琐便将其取下扎在腰间,包住了自己圆鼓鼓的肚子,隐约可见上面沾染的血迹,只是在伤员开放性伤口面前,他实在也顾不上这些,一遍一遍地吩咐要开水火烛。
他是梓州东边医术最好的人,特别是伤筋动骨,在当地有着极高的人望。
与他相隔不远处,一个道士打扮的妇人半张脸都是黑灰,只有花白干枯的头发显露出她年纪不轻,她单手捏着一名伤员的嘴强制灌下一碗粘稠的汤药,片刻后,那名虚弱的伤员开始呕吐,吐出来的全是黑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