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了,权术也高明了,却在勾心斗角和宫人吹捧中,变得日益狭隘自负。
她早该明白的。
从他拒绝伯言入京辩解时;
从他不动伯言,却让伯言坐视亲朋好友一个又一个因他入狱、流放、处死时。
她便该明白的。
尚香肌肉紧绷,浑身难以抑制地颤抖,眼中渐渐起了雾气,雾气凝结成一颗水珠,自黑白分明的眸中涌出,在脸颊留下一行水渍,滴落在玉剑饰上。
孙权一怔,收了手,有些不满地问:“你哭什么?”
太不吉利。
孙尚香强忍眼泪,感觉胃部有些不适,低头道:“妾身不过在缅怀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她已不再年轻,也早就懂得,人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争吵永远不可能真正说服一个人,是因为爱才妥协求和。
可,眼前的早已不是她的二哥孙仲谋,而是东吴的大帝,臣属的“圣上”。
于是尚香整理仪容,起身行礼道:“圣上的意思,妾身明白了。妾身告退。”
“你在缅怀谁?”孙权追问。
“那人,圣上也认识的。”孙尚香脚步微顿一瞬,“是从前圣上的妹妹。不过,此时,她已经死了。”
后来惊醒孙权的是清脆的玉碎声。
手中玉剑饰沾了她的泪水,他失神之间,滑落在地,四分五裂。
下人闻声进来打扫,毫不吝惜地把残片扫进簸箕里。这样的玉器虽好,可宫里最不缺的就是金银玉器,如此成色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孙权揉着眉心,只觉心烦意乱。
玉碎乃不祥之兆,而这一次,再也无娇俏灵动的少女会将这堆玉剑饰的残片拾捡,也不会有温润如玉的君子耐心复原。
这一次摔碎,便是永远碎裂了。
冥冥之中他有种预感,或许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孙尚香。在这金碧辉煌、波谲云诡又寒冷空旷的皇宫中。
*
武昌。
孙权数次遣使责问陆逊。
宦官口中也没个轻重,多么腌臜粗鄙的话都说得出口,有意激怒陆逊,更是专挑尖酸刻薄的。
奉旨前来,圣上有意给陆逊难堪,陆府侍从也不敢阻拦。
那宦官拖着尖细的嗓音,高声叫骂。内容不堪入耳。在他下流难听的言语中,陆逊依稀拼凑出罪名。
掺和党争,党同伐异,有齐桓之心。
借公事之私,结党牟利,专断、敛财。
对圣上心怀怨怼,尸位素餐;
攀龙附凤,伺机报复。
谎报战功,欺世盗名,蒙混圣听。
种种,共有二十条。
陆逊听着一条条和他本身相去甚远的指控。忽然觉得,很无趣。
不是气愤,而是无趣。
他看着门口,想,尚香还有多久回来?
按时间算算,应该明天就到了吧。
虽然他也发须花白,该是看淡风云的年纪,两人的孩子陆抗也马上弱冠了。
可对于她,他还是放不下、看不破。哪怕她只离开了九天,还是忍不住想念。
想念她在的时候管教陆抗,阿抗顽皮闹得鸡飞狗跳,最后不得已向他告状;想念有她在的家永远不会冷清孤寂;想念她华亭院落里种的梨树,归家时也该绽出一树白雪了;想念她,光是她在那里,他就魂牵梦萦。
叫骂的宦官加大了声音:“陆贼,莫非你要叫你妻子与你同死吗?”
陆逊闻言,心中一凛。
“陆逊,你这无耻老贼,要靦颜活在世上,连累你的亲眷族人,你便继续苟活吧。你为了敛财坏事做尽,江东百姓无不想食汝肉寝汝皮……”
后面宦官的声音,陆逊渐渐听不到了,能听到的是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方才宦官所言,其实挑明了——这是个死局。
只有一个方法可以破解。
医官的话,孙权应该已经知道了,这才会三番四次遣人来骂,目的就是羞辱他,逼他死。
倘若他不死,孙权便会继续拿他的亲族下刀,陆氏也会被牵连。
这一次,保住尚香和阿抗,以及整个陆氏的方法,就是,他死。
这是一个死局,孙权制造的死局。
陆逊连忙研墨掭笔,想写什么,万语千言涌出,苍老的手却颤抖着,无法落下一个字。最终,狼毫笔颓然落在纸上,陆逊从喉中发出一声长叹。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无论他写什么,都可能被有心之人曲解,牵连他所珍爱的一切。
这一生,出将入相,保家卫国,支撑东吴,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竟无法给尚香和阿抗留下只言片语……
那就这样,两手空空,遂了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