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丞相夫人陆孙氏求见……”内侍通禀。
“陆孙氏?”孙权回过神来,“不见。”
内侍匆匆下去,没过多久,又呈上一物道:“陆孙氏说,圣上见了此物,定会见她。”
孙权不耐烦地瞥眼看去:“玉剑饰?”
他凝眸,拿起那已经修复好的玉剑饰,迎光望去,其中裂纹纵横。
是孙策留下的那块。孙权若没记错,应该被他失手打碎了才是。
“陆孙氏说,碎玉尚可复原。恳求圣上给她一个机会。”
孙权随手把玉剑饰还给内侍,道:“你同她说,此事已成定局。孤可以安排她改嫁。”
孙权往前走几步,却听一个女子声音传来:“圣上不肯见我,是心中有愧吗?”她似乎刚经过一场搏斗,喘着粗气。身侧,一群侍卫将她团团围住。
“大胆陆孙氏,私闯殿门,可知该当何罪?”内侍厉喝。
孙权抬手制止。
他看向尚香,她显然是长途跋涉而来,满面风霜,头发是素净的束发,中间夹杂着银丝,远山眉,杏眼,眼角已有纹路,皮肤有些松弛,嘴角下撇,有些发白。一身素衣,端庄得体,哪怕情绪激动,仪态也克制着三分。
他有些恍惚,看到玉剑饰时脑海中是那个年轻气盛、与他争执的江东郡主,而不是眼前端庄沉稳的臣妇。她看着只有四十岁,可她,细细算来,也已是耳顺之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转眼间,他们,都老了。
“圣上。”她的声音打断他的回忆。
孙尚香行了一礼,而后道:“妾身此来,实有急事,关乎国家社稷,这才不得已冲撞圣上,还望恕罪。”
“若是关于陆逊的事,便不必多说了。”孙权扬起眉毛,后退一步。
“妾身敢以性命起誓,妾身的夫君是被冤枉的。”尚香道。
“他是被冤枉的?”孙权眯起眼,盯着尚香,“他从武昌给孤上的奏表,白纸黑字,印信,字迹,蜡封,全都做不得假!他是被冤枉的?”
孙尚香拦在他身前,极郑重地俯身叩首。
“陆伯言向来为人正直,为国为民,不为己私。如今枉受冤屈,妾身谨流血叩头以闻,还望圣上明察秋毫之末!”
孙尚香自小便是家中宠儿,只有她追着哥哥们打的份,从不曾在孙权面前低头,更别说下跪恳求。
孙权一时有些惊骇。想要搀起妹妹的手停在半空:“你竟然为了他……”
尚香叩首,一次,又一次,再抬起头来,额上已有一抹血痕。
她提高音量,话语依然冷静自持:“其中必有误会。妾身只求,圣上看他过往功绩,看在与妾身多年情谊的份上,给他一个辩白的机会。”
纯金狻猊香炉中死灰挣扎。看着长跪不起的尚香,孙权语气是那么尖酸刻薄,带着露骨的恶意:“此事已证据确凿,他是辩白,还是狡辩,亦或是拖延时间谋反?”
孙尚香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抬眼看孙权。
他的确是老了,华丽的服饰也掩不住满面皱纹,眼珠已有些许浑浊,双唇紧抿成一条线。
“是陆逊叫你来的罢?他可打得一手好算盘,先前攀龙附凤利用你,获取孤的信任,谋取仕途,而今大难临头,却把你一个妇人推出来挡箭。”
尚香嘴唇动了动:“是我自己来的,伯言不是——”
“是你自己来的?”孙权心思转了几转,又拿起玉剑饰把玩着,嘲讽道,“是啊,你是陆逊的枕边人,他的一举一动,岂有你不知的。”
孙尚香默然,她忽然发现,隔着面皮,她看不懂她这位哥哥了。
她仅存世上,唯一的亲哥哥。
他们争执了大半生,而今老了,不再争吵,却在表面太平中渐行渐远。
现在的他,不再是那个算计时会为妹妹心软留情的二哥,而是知道怎么剜心最痛、袖手欣赏猎物痛苦的帝王。
“是。伯言的举动,我都知道——他是无辜的。”尚香直视着孙权,感觉喉咙传来闷痛。
“无辜?呵。他的野心,你在背后出了多少力?”孙权眼神冷酷,抬手,以玉剑饰粗暴挑起孙尚香的下颌,以一种近乎羞辱的姿态责问,“孤让你联姻之事,你早便怀恨在心了,不是吗?”
“圣上便是这般想妾身的?”孙尚香慢慢地调整呼吸,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攥成拳。
“你自小不甘安于现状,悖逆世俗。莫非,陆府的荣宠还不够你挥霍吗?”孙权嘲弄道。
尚香闻言,心脏剧烈收缩,忽然感到一阵反胃。
在孙权眼中,她嫁给陆逊,不过是贪图陆府的荣宠。后来野心见长,便怀着私怨唆使陆逊谋反。
陆逊娶她,是攀龙附凤。征战半生,全都是为了私利。
原来,这位好“二哥”,就是这样想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