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瓢泼似的跃进船舱,这一叶孤舟早已无法掌控自己的航线,向着极端而行。
湖面没了那些明灯,也许早含着愿望一起沉底了。
也许她们会永远留在这里,李怡安想,她好像还有很多事情没做。
恐惧和思虑笼罩在她头顶,又霎时间无影无踪。
“对不起,姐姐。”
钟青阑身后是恐怖的风浪,没有尽头的黑暗如同一面镜子,将颗背对着彼此的心推挤到了一起。
直到没有一丝一毫可以掩藏的地方。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李怡安费力堵住船舱间出水的孔洞,她娘的,就这么点时候,为什么能破这么多洞。
“或者,我是说…我应该这么叫你吗?珠宁,好久不见。”
钟青阑说话时还是笑着,可下一秒,她像是终于强撑不住,捂住嘴巴开始咳嗽,接着吐了满身的血。
她再坐起来的时候,眼底终于有一丝清明挣脱出来,挣脱了孩童的躯壳。
李怡安原本捧着水在往船外泼,就算是杯水车薪,想着争取点时间也是好的,可在听到某些字眼时,她冻的僵硬的一双手瞬间停止了动作。
那几个字李怡安都认得,可是从别人的嘴巴里说出来,却又恍如隔世。
“我来之前,以为活下来的人只剩我了,想着就这样死了一了百了,其实也还不错。”
钟青阑倚靠着船沿,这个动作让李怡安不得不向另一边靠,防止整座船翻过去。
可这样李怡安伸手就抓不住她了。
“可那天我偶然见到了你,我才明白,我苟延残喘着活到现在,原来是为了和你重逢。”
钟青阑的语气让人陌生,和刚才那个痴傻装乖的小女孩不一样,仿佛这一个才是最真实的她自己。
李珠宁。
这是她的名字吗?
那种飞蛾扑火般的记忆一点点敲开她的额叶,可她始终想不起来。
“我不是。”
李怡安顿了几秒,面色如常的回答道,接着继续捧水洒到外头。
她不记得。
她记得的只有那些缺氧的,没有光亮的记忆,那些统统变成了痛苦的,掐住她咽喉的枷锁。
梦里的那个人好像永远都呆在同一个冬天,那个血可以染红雪的冬天,那些活生生的人,托起她坐在自己肩膀上的管事大叔,给她带糖吃的婆子的女儿,教她习字的老师傅,为她隐瞒不值一提的小错的同窗。
她记得那些人,却永远记不起那些脸,破碎的人数不胜数,漂泊在她的脑海。
她在等一场并无觉醒相随的梦境结束。
和她有关的,无关的,似乎都死在了同一天。
堆成山的尸体,一张张熟悉的脸失去了往日的生气,她看见她自己在尖叫,狂奔,然后跌倒。
她忘记了。
所以像个无家可归的可怜虫,孤魂野鬼一样的漂泊。
所以像一支无根的浮萍,漫无目的的行走在这世间,对恶意和揣测都温和的包容。
她找不到自己存世的意义,找不到自己的根,直到忘记了自己。
“姐姐……”钟青阑的目光里有失望。
可她在失望什么?李怡安不懂。
她不是这个人,那就不是这个人,不论谁期盼她是。
“我不是。”她重申。
“你不记得,那就不记得。”钟青阑虚弱的说道,她看起来张开嘴巴都有些费力。
“只剩下这么些时候,明珠阿姊,我讲给你听好不好?”
李怡安没有再说什么,脱下了身上的披肩,转而扑在钟青阑被水洇湿的鞋袜上。
“从前,栎阳还没有钟家,那时我娘日日织锦纺布,我爹就抱着我娘的织物跑到栎阳城的大街上叫卖,渐渐的,口碑好了,日子也好起来。家里租了铺子,在栎阳城买了房子,有了我阿兄阿姊,一直有了我。”钟青阑眼里的光暗下去。
“我出生时就自带弱症,爹娘给我治病掏空了家底,可没用啊,日子一天一天过着,再丰厚的家底儿也总有见底的一天。”
意外的,她看起来很平静。
“后来有个陌生的男人来到我们家,之后我就被送走了。”
钟青阑的声音讲到沙哑,却不愿停止。
“爹爹阿娘都很不舍得我,只有姐姐冷着脸,可她平时最爱笑了。”
“我和其他被送来的孩子呆在一个白色的房间里,你记得吗?我们会去到一个味道很难闻的地方,那里我们总是痛的死去活来,也就是在那里,我认识了你。”
钟青阑木木的抬起头,眼睛里,厌恶和仇恨纠缠不清。
“在那里,你会拥抱我,哄着我说,青阑不哭,青阑不痛。”
钟青阑边说边咳嗽,一口稠状的血被她吐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