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嗞了边的破茶碗没有盖子也没有托,内壁很干净,浅浅的就一碗底清澈的水,浅得看不清茶色,一点碧绿的叶子在里面飘着。
喝的这是哪门子茶。
谢方止抬手拿起那紫砂扁壶,又到了半杯茶水出来。
月光在碗里轻轻地荡着,破茶碗好像也有了一点珍奇的光泽。
老人伸出干枯的手,手指点着边缘,轻轻按住了茶碗。那双拿着笔时颤颤巍巍的手,当下却异常稳定——
“不必”
把壶搁回桌面上,谢方止瑟缩地裹紧了身上的破袄。瞧了瞧那银辉茸茸的脑袋,又呵呵呵呵地笑起来。
老书虫愣怔片刻也笑起来,无奈摇头地缩回了手。
“你不想喝我敬的茶,我那楼上还有酒的。”
“老夫不喝酒”
“那你就喝茶吧”
老人无声地笑了,是因为对面少年调皮的无赖。
“你我何必”,老人拿起那杯茶,扬手泼在台阶石板上。
茶杯搁回来,碗里已不再有莹莹月光。
“走出藏书楼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
谢方止看着泼出去的茶水愣了半天,茶香袅袅地散上来,他吃惊于老书虫的动作。
“你不喝你……你泼它做什么啊”
他长大了嘴,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
老人已不再看他,拿起竹枝似的笔在砚台里抿了抿,写了起来,好似感受不到他的目光。
过了一会,听见对面的少年窸窸窣窣地伸出手,拿着他的茶壶,停了半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想了半天谢方止才开腔:“我本来是想把你这壶摔了的…”,他两手抓着茶壶举起来。
“但是摔了也没有什么用处,今儿不就是我给你倒杯茶水么”
见他手一倾又倒满了一杯,水从不完整的杯壁流下来,“敬茶本就不重要”,他抬手自己把茶水喝了。
嚯,竟然茶味还挺不错的,得跟他要点。
“拜师礼也不重要”,谢方止站起来,把破袄丢在一旁说,“藏书阁里不讲繁文缛节,但我总得想法子让你知道,如果一定要我拜的话,那我只拜一位先生。”
腿坐麻了,想回去躺着。
“茶味不错,还有的话让嬷嬷给我包点,我明天带给郡主也尝尝。”
他敲了敲膝盖,自顾自地走了。
茶碗还摆在那里,碗底都是水。怕沾湿了书卷,老书虫只好拿起杯子用袖子去擦。
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从他衰老的喉咙里散了出来。
谢方止坐回床上,呆呆看着窗外。一阵猛烈的咳嗽把他从呆滞里惊醒。远未散去的寒气像是掐住了他的脖子,他只好拉紧被子掩住这突如其来的猛咳。
咳得视野模糊时摸到了荷包,不知道抓了几颗药丸就索性仰头咽下。药性成倍地扑过来,他甚至开始听不清自己咳嗽的声音,就连喉咙中的血气也没有感觉了,渐渐地睡意开始占据上风,他蜷缩在被子里,像只掉下高树的雏鸟,落叶渐渐掩去它的气息。
“吱——”门轻轻地发出声音。
然后一双干枯的手轻轻地关上了敞开的窗子。
也是这双手,轻轻拍了拍谢方止的头。而后者因为药效半梦半醒之间不知在因何而颤抖。
轻轻的谈论声在床边响起,又是一双手,一双粗糙温和又熟悉的手,帮他掖紧了被角。
好像发生了无数次一样,浅浅的谈论声反倒安抚了梦里的他,终于沉沉睡去。
而谢方止醒来的时候,发现被子外头多盖了一层,正是老书虫那件层层补丁的破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