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当地习俗,三姑奶奶的灵,是阖族亲戚轮流守,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就出殡,到晚上,按照辈分,该绿腰和另外两个媳妇了。
三个人跪了一会儿,那两个媳妇见人都散了,互相搀扶着坐起来,伸伸懒腰,活动筋骨,“真是累人。”
“谁说不是呢?”
其中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妇人,挤眉弄眼地向另一个道:“你看见了吗?白天那个哭的最厉害的。”
“你说的那是小花梅,老三的媳妇,没想到平常跟老人搞得仇人一样,死了反倒这么孝顺。”
“演的呗,有些人就是这么奸,老人活着的时候各种斤斤计较,死了哭得比谁都大声。”
两个人说得热络,全然忘了旁边还有一个第三者。
“人不要脸是天下无敌,你再看看青红,青红才是三姑奶奶的亲闺女,葬礼从头到尾,一滴眼泪也没掉,人还都背地里说她心硬、不孝。”
“呸,那些蠢货知道啥,子女孝不孝,难道就靠嚎丧声音大不大?我看这些能嚎的,才是最假的,真子女的眼泪在后边,一生都流不尽,不孝儿孙的眼泪,一辈子也就人前表演这么一场。”
“我看咱们不要光说老三媳妇这那的,老三自己亲娘死了都不来,也怪不了别人。”
“你说一个人连自己爹娘都不孝,那还能算作人吗?”
忽然一阵风吹过,上面的烛台滚落下来,灵棚里面一下就黑了。
两个妇人尖叫起来,绿腰回过头来,挂上挂着幽寂的微笑,“不好意思,我把烛台打翻了。”
这两人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个沈绿腰,脸上悻悻的,也不说话了,老老实实地朝铜盆里面烧纸上香。
到了后面,大家都松散起来,喝酒的喝酒,赌博的赌博,那两个本家的媳妇也加入赌局,留绿腰一个人在那儿,灵棚里面空空荡荡,只有烛火昏黄,照出苍白的魂幡,灯下她的发髻洒下影子,像一只集市上卖的泥娃娃。
墙根儿底下,请来的吹鼓班子也歇下,白天里高亢的唢呐和缠绵的弦乐都悄然,严霁楼坐在这些人中间,眯着眼睛,听旁边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偶尔应和两句。
大约是到后半夜了,那些乡村怪谈应景,也就从人喉咙里接连不断地冒出来。
有个敲鼓的大汉,讲起自己曾经捞尸的经历。
说是他十几岁的时候,在黄河的缓滩上,已经当了好几年的捞尸人,也是他命硬,别人都干不了这行,他却是得心应手,本来干得好好的,结果有一次,捞上来个人,这个人正面嘛,和别人没有啥不同,怪的是后面,竟然长着尾巴,跟猪尾巴有点像,很长时间都没有人来认领,人都说这是黄河底下的怪物,他没有在意,忽然有一天,他发现这具尸体的尾巴不见了,当天晚上回去,他就发了烧,梦里梦见自己长出了一条猪尾巴,第二天起来……
讲到这儿,有人打岔说,“真的长出来了?”
另一个笑着调侃:“敢不是把前后认错了。”
大家就都笑起来。
那人急得手在地上乱拍,好不容易等人群平息,赶快抢着说:“不是,第二天起来,啥都好好的,一点怪事也没发生,只不过忽然有个老瞎子上门,说我中了邪,再不走家里人都要遭殃了,我问他咋化解,他叫我跟着他学打鼓,说这是雷霆之声,世上纯阳至正的东西,只有学了这个,才能化解命里的劫难。”
“然后你就学了?”有人追着问。
那人说不是,因为他当年仗着命硬胆子大,根本不信这一套,拾起扫院子的笤帚,把那个老瞎子几扫帚赶走,就出门下河做活去了,那天虽然很长,但是他过得很顺利,只不过晚上回到家,跟他相依为命的妹妹和爷爷,都忽然倒在院里没了生气,家里的鸡犬鸭鹅也都无一幸免,只剩猪圈里面的那头猪幸存。
他这时候才有点怕了,废了好一番劲找到那个老瞎子,老瞎子说现在拜他为师,已经迟了,他也不愿意趟这趟混水,然后就挥着拐杖闭门送客。他被赶出门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家里还有一头猪,于是割下猪尾巴作拜师礼,也由此,学会了这一身擂鼓的功夫,无灾无病地活到现在。
“嗨,讲了那么多,原来是老瞎子想骗一根猪尾巴吃!你早说嘛!”有人起哄。
紧接着就是哄堂大笑。
过了一会儿,静下来之后,那个坐在最外围的吹唢呐的,摆着手说:“这算啥,我那年遇到那么一件事,才是怪呢。”
接着他就讲起来,说是当年他在南方,跟着个小戏班子,到一个小渔村里唱戏,晚上到了江边,众人都歇下来,结果到后半夜,他听见江心传来唱戏声,很幽怨的曲子,像是昆曲的唱腔——这时候别人起哄叫他学两句,唢呐师傅摆着手急忙拒绝,说不敢,当年就因为他好奇心重,觉得那唱腔好听,辞藻也好,偷偷得跟着哼了两句,第二天起来,人已经漂到下游几百里外的一个村子里面了,等他找回去,那个戏班子都解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