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池蒸腾着热气，潮湿了池子中间竖立着的屏风。水珠从屏风中绣着的海棠花瓣上滚落，衬得那花朵格外鲜艳逼真起来。
裴翀盯着那花看了半晌，脑子里想的却是昭爔刚来裴府时，温伯给她买的那套曲裾裙，上面也是绣了海棠。只是没想到那件裙子最后却以被她撕得破破烂烂的结果告终。
他笑出了声。
“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了？” 屏风对面的昭爔问道。
她抚摸过自己身上新添的伤，结了痂的地方有些痒，在热水里一泡，倒是舒服了些。
这次裴翀来日华郡，把太医乔尚也带了过来给她治伤。乔尚对她说过多泡温泉对身体有好处，既然现在难得回一次府上，自然是得多泡一会儿。
刚才在温泉池门口偶遇裴翀，她想着这回他是客人，当然是让他先泡。但裴翀也有点不好意思，倒是谦让起来。两人“你先”“你先”半天，最后还是昭爔不耐烦了，一挥手：“那一起吧！”
裴翀慌了起来：“什么？！”
于是就变成了这样。
裴翀抬头，屏风上昭爔的身影隐隐约约，他面色一红，吞了吞口水，感觉口中发干，便转移了话题：“没什么，只是想到这时候要是能有一坛酒就好了。”
昭爔正在捋着自己的头发，听他说起酒，不由得咂咂嘴，颇为认同：“的确。只可惜现在府里什么都没有，若是以前……”
说到这里，她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儿，裴翀听到她轻叹了一声。
“若是以后不打仗了，我请你喝酒。日华郡的酒你想喝多少喝多少。”
“好啊，我酒量很好，你可莫要反悔。”裴翀放松了身体，仰靠在身后暖洋洋的石头上，“说起来，接下来的仗怎么打啊？大王当真能弄到粮草？”
“我也不知……但是……”
但是岳双乾那时的语气十分笃定，他像是发誓一般对昭爔说：“你尽管去征战，我不会再让你为粮草所困。”
昭爔捧起一捧热水搓了搓脸，不知道是不是水太热了，她感觉眼眶发烫。岳双乾用他真诚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一点一点缝补着她被司伯嵩戳得千疮百孔的心。她很熟悉这种感觉，因为她曾经就被这样的力量推动着，向前走了千万步。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是司子瑜的栽培和爱，让她成为了无所不能的战神。
“你我各留二十万精锐，剩余的人按照大王说的，先送回国准备春耕。接下来的战场将会濒临极限，每一个军士，每一粒粮食都弥足珍贵，容不得半分闪失。越是关键的时候，越要稳住军心……缺粮的事，不要与军中任何人说起。”
她双手紧握在一起：“我相信大王。”
“好。”裴翀应道。
接下来，在他的路线上，他将要东渡丹水。十一年前父亲没能夺下的天堑，就要被他夺下来了。或许应该在渡江前举办一场祭祀，他想。无论是当初的曜阳军，还是赫月军，凡是战死在丹水的英灵，都会冥冥之中护佑这片大地。
昭爔上了岸，擦拭着身上的水珠。这一副修长矫健的身躯上尽是交纵的伤，随着年月流逝，又沉淀成浅棕色的痕。
透过屏风，裴翀能大致看到她穿衣服的动作。穿好衣服后，她又拿起篦子，细细梳起了头。
她把头发披下来是什么样子呢？真想看看啊。
“我泡好了，先走一步。”昭爔打了个招呼，“你也别洗到太晚，当心夜里着凉。”
“明白。”
听着昭爔的脚步远去，裴翀终于不再端着自己，他兴奋到差点在温泉里打滚。他竟然……竟然能跟心悦之人在、在一个池子里泡温泉！
老天！他紧紧捂住跳得厉害的心口，感觉自己被热气熏得头晕脑胀。不行了……他差不多也该回去了，再这样下去，怕是开心到晚上都睡不着觉了。
他手忙脚乱地爬上岸，胡乱地把衣服一裹。绕过屏风正准备出门时，眼尖地发现在昭爔刚才穿衣服的地方躺着一条手巾。
“是她落下的吧……”
裴翀顺手将手巾捡起来，却抖落了里面夹着的东西。他眼疾手快地一捞，待看清那是什么的时候，他愣住了。
那是一团白发。
“怎么、怎么会……？”裴翀不敢相信。这一团白发少说也有二十根，可是昭爔她今年才二十五岁啊！
他曾经听闻，如果忧思过甚，就算年轻也会生出白发。可没想到……没想到……所以她其实一直都在担忧的对吗？
所以，那些顺利攻取的城池、那些令人振奋的捷报、那些算无遗策、运筹帷幄的背后，都是她在消耗着自己的心血对吗？！
所以，那些和平的愿景、百姓的希望背后，是她在燃烧着自己的生命对吗？！
可她从来都没有说过一句累……她总是从容不迫地站在那里，就算是再危急的时刻，也能让所有看到她的人都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