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劲,他也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实在造作,却又忍不住再近前,尤其在那郅家家主面前。
谁知卫绾神情一时收敛,只望向前路,“不过话说回来,你若真要保她一世,想来怕是要褪一层皮,再剜去血肉。”
陆羡噤声,旋即又语带释然。
“她比我们想象的聪明,若不是那枚胎记,我竟不知与她对面不识。那年陵邑重识已是诀别,我心知她如蜉蝣入海,而今尚得一面,知她安好已是圆满。何况我已默允她不再去叨扰。”
“你啊,唉。”
卫绾正于城外长亭拾掇返回长安的车驾,陆羡心中觉得要留下些什么在襄城,像扎下一处据点,钉住一面帐旗。
“稍等我一会儿,我去去便回,今夜如期返程。”
陆羡至伫月湖,用外氅铺在岸边作盛器,只一件中衣下水采拾了今年最后一季菱角。
上岸时陆羡无意间回顾湖上,孤山正掩夕照余晖,确是长安城难见的风景。他襦裤和靴袜尽湿,披发亦沾湿发尾,仍忙不迭提着打包好的菱角往城内去。
徐行转过数条市坊街巷,旁人皆用异样眼光望他。所过之处俱是水渍,他不以为意,反引得拥挤的市巷皆为他开道。
直至在燕馆后首的角门旁站定,他方觉得一件中衣有些寒冷。
他一刻未歇,将包袱扯开,把菱角尽数倒进了门畔做活闲置的竹篓里。忙完便将外袍齐整放于臂间,终有空看向角门上贴着的一幅旧岁里的红联:
“尽日寻芳不语,长岁淑气入怀。”
横提为“柳浪闻莺”。
一方窄门,竟有山川气象,非在自由疏朗间不可得。想来应是她手笔。
陆羡默念时顿觉语撷清润,越琢磨越是四溢。若她于这山水间无捱无挂,反能牵系宇宙,自己当日劝诫其全身而退也算没白费心力。
他竟可毫无留念地,折返往城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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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立冬。
陆羡甫一返含章宫,即被陆朗身边的中涓带去了暗阁。
“你如今越发肆意妄为了,带兵不思返京述职,反私自暗查南境之事。你这个逆子是何意?”
“儿臣亦想为君父分忧。”
“多此一举!你自小养在我身边始,就是最有主意的,我三番两次提醒过你,若藏不住,便不要做,你还是听不懂。我只需要你顺从于我!”
“儿臣——”
“中涓,驱动他体内的蛊虫,今夜褪尽他衣物,暗阁熄了炭火,如此寒夜让他长长记性。”
陆羡仍复归那幅在长安城里常有的漠然。他少时不是没有过希冀,若能勉力而为,一点军功或是文治政绩能让父皇看见自己施展的抱负,便有可能获得一方天地。可在过早的时候,他便知道永无这种可能,陆朗只知一己权欲,若能千秋万载,他也定能擅权至死方休,如此畸变却尚存的天家亲情,不过只是他演绎给外界看的独幕戏。他若往西,即便那西方有神佛普照,陆朗也会将他往相反方向的地狱里拽引,他要的只是一群顺从的“儿子”。
陆羡衣衫尽褪,只剩唯一遮蔽关键处的衣物。他方才冠冕堂皇地说替父君分忧,实是虚与委蛇之言,他对这天下格局在暗处逐渐生出意趣,从来无意替北霁扛旗,而是为他自己立心。他也想看看,这乱世分治,是否有归而复统的一日。
自他儿时从奴隶场里日日抽身自保时,这天下便是荒腔走板,民不安养。
西南虫谷里的这种蛊自种入他体内时便难捱寒夜,周身温度降到极低时,便会驱动蛊虫,虫噬如溃裂。陆朗常在他犯错时寄望用这种蛊毒让他长教训,便能在身心上驯服于他。殊不知天行有常,陆羡早已在经年的惩治中免疫于这种疼痛,他亦不再是初入海岱时那个怯生的奴童。
噙着恶意的中涓见他在极寒冷的初冬生出虚汗,便知蛊虫起了作用,又巡行掀起窗棂,四下寒气如崩云屑雨,自每个缝隙汩汩而入。
陆羡合上眉目,蹙起的眉心细密地体味蛊虫在每处游走,心中想起的却是伫月湖上孤山掩去的那抹夕照。如有可能,他此生也想长久地体味那种“淑气入怀”,是何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