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笑道:“李先生,您能过来,我十分欢喜,云嬷嬷想必更加欢喜。您不必拘着,其实若要说见怪的话,是我要请您多担待,云嬷嬷和您分散多年,早该团聚才是,却因为我的缘故,让你们如今还分隔。”是该劝劝云嬷嬷,早点搬出去。
“你们在说什么呢?”云嬷嬷站在堂屋里,手扶着门框,冲着门外的二人说道,“今日难得人齐,我做了一桌子好菜,时辰不早了,大家快进来入席吧。”
含辞笑眼望向云嬷嬷,见她穿着藕荷色短袍和墨绿色裙子,头上簪了一对喜鹊衔珠的镶红宝石和珍珠的流苏簪子,比往常的装扮精心许多,说话间,发髻上的珍珠流苏摇晃,显得她愈加容光焕发。
席间,因多了二位生客,起先不免客套一番。李画师善饮,几杯酒下肚,整个人便开了怀,从织锦画说到织锦陈,后又说到枫林村的义塾。
这义塾含辞在秋山书院时也听竹先生提起过,枫林村并不富庶,这义塾亦是举步维艰,竹先生偶有私下接济。
李画师说道,义塾有二十多名学童,只有他宗亲一名先生,老先生年事已高,原本已无力为继,可他身无家小,独自在这义塾支撑了数十年,不忍弃下这些学童。李画师在城中还有生计,有空时便来帮忙照拂,起初只是送些钱物,后来也帮做些教习之事。
“枫林村地处山地,耕田极少,农户们一年到头就能挣个温饱,哪有钱力供养学子,若非我那宗亲在此苦苦支撑,这些孩童便只能延续他们父辈的生计。这数十年,枫林村也出了几名士子,算是不负我那宗亲一片苦心。”
“若是朝廷的‘麦苗法’推行到苏州,枫林村的农户们便有望了。”谢居安接着李画师的话道,说完,他又觉得不合时宜,不再多言。
含辞留了心,临走前,吩咐云嬷嬷把外婆在新年时赏给她的十个银锭子都拿出来,让李画师送去义塾。
“小姐,那是老夫人给你的,你如今也得存些家底。”云嬷嬷劝道。
“若不是来苏州的船上遭了劫,咱们这一年多不必这样,你们都跟着我吃苦了。如今我们衣食不缺,能帮就帮,义塾比我们更需要这些钱。”含辞蹙眉,有些无能为力的遗憾。
“小姐你一直照应着,我们哪有吃苦,倒是小姐你这一年来,真正吃苦了。”云嬷嬷说着,眼眶湿起来。
吃苦吗?含辞自问。若是同之前养尊处优的闺阁小姐、相府主母的生活相比,如今的日子固然清苦许多,可心境比起以往,却清静不少。
但说到底,秋山书院的日子,也并非含辞内心向往。入书院前,含辞以为这修学之地,必是风清气正,修身养性之地,可这些时日,她亲身体会后才觉得,书院并非清净之地。女先生们以老学究自居,一副将自己献祭给学问的样子,其实有些也只是躲避世俗恩怨、自欺欺人罢了。女学子们以嫁入高门为荣,来书院不过为了装点自己的履历,或是为结识些名门同学。
自去年女学子和严先生之争后,含辞在先生们集议时,说了一番女子当自尊自爱、自立自强的言论,此后,先生与学子间关系有所缓和,书院的风气比先前和睦不少。
但秋山书院终究是富贵温柔乡,是那锦上添花的彩墨。人间的疾苦,分毫沾染不到这里。含辞这一路见过贩夫走卒,见过石灰巷小豆花和她母亲那样的人生,也为了生计的缘故,知晓一张织锦画能赚到多少钱,一名女先生的月俸是多少。
经历了这许多,她便知晓,从前的她,甚至现下的她,不过是井底之蛙。
回书院后,含辞找了山长竹先生,向她打探枫林村义塾之事。
“枫林村义塾的李先生高义,书院与这义塾同在寒山一带,虽不曾打交道,我私下也有周济过几回。但说到底,人各有命,义塾与书院的学子自出身便有云泥之别,苏州的义塾又不止枫林村这一处,有些事,心有余而力不足。”
见竹先生如此态度,含辞便把想说的话咽回肚子里。
谢居安办事得力,月余时间,虽未传来关于顾浅尘的消息,却把含辞先前在船上丢失的钱财寻到了踪迹。原来那伙盗贼,劫得了一船的货物,又把含辞她们屋里的财物顺手牵羊,装银票和田铺地契的匣子自是落入他们手里,银票早被瓜分,那田铺地契却成了烫手山芋,贼人们不敢明目张胆去收铺子,又无法走正当手续变卖,于是转来转去,那些地契全流入一家赌庄,赌庄老板放风要出手一批田铺,便被州衙的暗桩摸到线索,这才找回了那批地契,还顺藤摸瓜抓到了一名海贼。
虽然损失不小,但还是保住了大部分家底,含辞欣喜不已,外婆也命人代含辞去把这些散落在汴京和苏州一带的田铺收整一番。
又到旬假,五哥同往常一般来接含辞回陈府。马车路过枫林村时,含辞叫住了车夫,五哥驭马调头过来,含辞从车里走出来道:“五哥,我带你去看人间疾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