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听着着实无赖,王黔却不敢再细问:“小人明白。”
“那兄弟,咱们来日再会。”
王黔还未抬头,就听见鞍鞯哗啦一响,林时予已经翻身上马,打马奔出好远了。
王黔直起腰背,冷汗打进他的眼睛里,又酸又涩,他也没顾上擦,只觉得被汗浸透的夹衣凉得透骨,肩背僵硬得不像话,脖子抻直了,咔哒一声弹响。
他吁出一口气,悬着的心还在狂跳。
西南是边陲之地,鬼蜮传说也多。
他恍惚间想起许多野鬼精怪的故事,不过近来最要紧的一桩,还得是七月半鬼门开,碧落乡下的鬼市开了。
那鬼市自从朱雀之祸后,有十年不曾开过了,偏生今年就要在碧落乡开。
碧落乡那地方连着南亭山,自打遭了大祸,冤魂不计其数。十年间,人扮作鬼,鬼化作人,真真假假,一滩浑水,最是可怖。
鬼市上卖的东西更是令人震悚,什么无头美人,什么暗器毒药,还有可保人长生的偏门方子,只有你猜不着的,没有鬼市上见不着的。
这二公子怕不是也要去凑这份热闹?
可这鬼市第一天最热闹,此后几日就稀松平常了,眼下天色已晚,就算是生了翅膀,一夜之间到了苍城,也见不着什么东西了。
贵人心思难猜,王黔牵了马,心惶惶地往回赶着。
鬼神之说可怖,更别说今日是中元节了,王黔越想越是出冷汗。
树影幢幢,有如鬼影;山风呼啸,有如鬼啸。
他哆哆嗦嗦地牵着缰绳,一团黑雾缀在他身后,藏匿在影子里,看不出丝毫差别。
马蹄嘚嘚,在空寂的山间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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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以后,灰蒙蒙的雾气从草丛中漫上来,几乎要蒙住行人的眼睛。照明的火把瞧着似远似近,沿着山道慢腾腾地飘摇,仿佛暗夜中升腾而起的萤虫。
有一个人擎着一盏灯笼,沿着四尺宽的小路走着。
风吹动他的袍摆,火光拓在衣料上,如同火蝶荡在水中,粼粼的,烧起一片赤红。
山路崎岖难行,少年人一脚踢在石子儿上,打了个趔趄。
火苗不安地跳荡,差点燎着灯罩。
少年人捂着灯笼,脖子后边出了一层冷汗,战战兢兢地回头看来时的路。
树荫低垂,影子在地上晃动,似妖似鬼,两片叶落在地上,轻响低如叹息。在树的背后,群峰环绕,占尽天险,是一片天然的墓场。
秦家的孩子自光屁股的年纪就知道后山是族中禁地,擅闯禁地,被吓得屁滚尿流还算是轻的;若是惊扰了先祖英魂,那便是大不敬,会遭天谴的。
这么些年,族里胆大包天的孩子不少,遭了天谴的倒真没有。
久而久之,这禁地变成了熊孩子的试胆场。
试的多了,便知道打后山出去,有一条近路直通城郊,可以避开众人耳目。
今夜,几个熊孩子凑在一处,闹着要喝酒。族里一向管得严,遑论是中元节这天,一来二去,就选了个倒霉蛋去买酒。
眼下,倒霉蛋两股战战,还是得硬着头皮往下走。他要从山间的小路穿过,往城郊那间叫作“独倚楼”的酒家去。
“祖宗在上,我只是借过,绝没有冒犯之心,请祖宗大人大量,宽恕我吧。”少年人踮着脚,小步飞快地穿过这片树林,“各路大罗神仙,我只是一个无名小辈,千万不要找我的麻烦。”
他在心里将大罗神仙念了个遍,总算是挪到了城郊。
苍城近郊人烟稀少,过往旅客大多进过这座名叫“独倚楼”的酒家。独倚楼的酒香,下酒菜也做得地道,可每逢入夜之后,像是没钱买煤油似的,屋子里总是黑漆漆的。
今夜独倚楼的生意想来格外好,连油灯都多点了一盏,窗洞里透出来的光亮堂了不少,屋檐下斜插着一面黑色的旌旗,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少年人见着灯火,吐出胸口的浊气,脚步轻快地挨近了。
他从窗边走过,眼风朝着窗上扫了一眼,心中泛嘀咕:怎么也没见着几个影子呢?
下一瞬,他手已经搭在门环上,推门进去了。
门环不知道被谁摸过,又滑又腻,少年人手指一搓,两指滑溜溜地错开了。
这帮人真够不讲究的。
他抬手摸出袖子里的手帕,这才意识到屋里的人都在打量他。
每张桌子上都挑着油灯,把屋里照得异常亮堂。少年人打眼一扫,发现屋里只坐了两桌人,其中一桌里有人吆喝:“把门带上。”
“这就关,这就关。”
风声从门缝里钻进来,犹如鬼哭,少年人用力一碰,把鬼鬼神神关在门外,长出了一口气。
风突然止息,豆大的烛火缓缓地立直了。
角落里那桌的油灯像是快烧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