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辅和杨荣各执一词之时,大军正好驻扎在第一次北伐中朱棣重新命名的饮马河。
想来当初纵马扬鞭,回击北烈千余里,那般意气风发;而如今好不容易大军集结,若因为遍寻敌军踪迹不得,匆匆班师……未免有些灰头土脸。
张辅提出兵行险招,或许也是为了皇帝的颜面。
可是身经百战的朱棣更加明白,该适可而止的时候就要止住,十万大军的安危,远比他的颜面重要。
此行无功而返,但大军能安全回关。
那就这样吧。
“立刻班师。”他下令,“大漠危险,部下不能在此久留。”
杨荣松了口气:“陛下圣明!”
张辅满下巴生着虬结浓密的大胡子,看起来脾气暴烈、很不好惹。但他从不质疑圣旨,眼下朱棣发话说不打,他也没有任何异议,转身回营布置任务去了。
远征到最后竟是这样一个结果,朱瞻基也没有想到。他正要跟在张辅将军身后告辞时,看见朱棣表情黯然,心里一动,又留了下来。
“皇爷爷,此次北伐,夏尚书他们也是同意的。”等营帐里只剩下朱棣与朱瞻基二人,他轻声开口道,“就算这趟我军失利,没找到北鞑敌军,皇爷爷此举也不算一无所获。”
朱棣朝他招手,示意孙儿帮忙卸下沉重的盔甲,感觉到身上一轻,摇了摇头:“你不用安慰朕。”
大多臣子私底下议论他是暴君,给他上谏言时都要九曲十八弯,生怕他被指出了错误恼羞成怒。但私底下,朱棣其实是一个惯于直面错误的皇帝。
此次没有摸清敌方动向就匆匆行军,导致大军白跑一趟,还吸干了国库——这与夏原吉无关,那位老臣心疼银子心疼得都快哭了。他最后会同意,只是因为拗不过皇帝而已。
朱棣很清楚这是自己的失误,或许他年纪真的太大,反而不如年轻时耐得住气了。
“皇爷爷,我真是这么想的。”朱瞻基给他按着腿,认真地说道,“此行虽然没找着北鞑人的踪迹,却已经叫他们吓破了胆,连自己的老巢都舍了……”
“再者,若是把此次北伐看作一场军事演习,将合军的速度、各将领的安排布置都记录在册,这也是颇为难得的经验,何谓‘一无所获’?”
这个孙儿从小到大都很会说话,朱棣看了他一眼,面上不表,心里却熨帖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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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大军回程途中,忽然降临了一个比找不到北鞑人踪迹糟糕千百倍的噩耗。
先是朱棣的腿疼愈发严重,随行的六名太医每日轮换看诊,但临行前过于仓促,药箱中的草药太少,他们只能以金针暂缓皇帝的痛感。
最后他甚至连马都骑不得了,只能躺在病榻上,幸好军中有宽敞的马车,朱棣索性躺在马车中赶路,竟也没耽误行军速度。
朱瞻基坚持和宫人一起日夜相继亲自照顾朱棣,被皇帝疾言厉色斥出去三四次也依然如故。
某日夜里,朱棣极力压抑着咳嗽,近处候着的贴身太监眼皮子打架没听见,睡在外边的朱瞻基手脚敏捷地一跃而起,端着痰盂来到朱棣床前。
朱棣却固执地朝里转过脸去,不与朱瞻基含着水光的眼睛对上。
谁想看英雄迟暮的带血之状?朱瞻基也不想把皇爷爷最狼狈的一面尽收眼底,但他不得不继续举着痰盂。
“吐出来吧,皇爷爷。”他压着嗓子说。
朱棣实在憋不住了,才剧烈咳嗽几下,痰盂底部溅满污血。
他看也不看,从朱瞻基手中夺过痰盂,用尽最后的力气朝外扔去。“哐啷”的响动终于惊醒了太监,他们也不知皇帝为何忽然发怒,瑟瑟发抖地裹着衣襟跪在地上。
良久过后,朱棣才重新开口,对几个贴身太监道:“你们都下去吧。”
他竟没有治他们伺候不力的罪。
朱瞻基使劲闭了闭眼。他已经知道皇爷爷屏退下人要对他说什么了,他不想听。
“你、你要记得用杨溥、杨荣、杨士奇。”朱棣抓着他的袖口,果然交代起了后事:
“这三个都是正统文臣……一个个的智计百出保住了太子,你的身份放在这里,他们将来肯定也会保你。”
“杨溥和杨士奇还在牢里。朕没放他们出来,叫你父亲下旨放了他们,新帝要施恩……”
朱瞻基听着,默默点头,指尖紧紧扣入掌心。
“汉王不老实,不过他在乐安,收拾起来很容易。如何对付藩王,可以听杨士奇他们的。别听你父亲的,他太心慈手软,这事还要靠你,咳咳……”
朱棣靠着床头喘了阵子气,喝一口朱瞻基端到嘴边的热茶,顿了顿道:“他们毕竟是朕的儿子,汉王还立过功,到时候,还是手下留情着点。”
“但汉王若铤而走险,与你撕破脸,公然造反……那便不必考虑朕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