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人生的最后一眼,是由后悔、不舍、遗憾,和无穷无尽的恨组成的。
一开始,是群臣奏明皇太后,以无可责备的礼仪请他做的皇帝;
之后,是他任用贤臣,同于谦一起打退了长驱直入的强敌瓦剌;
是他在国主被敌俘虏时周旋朝堂、稳固人心,拼着病弱咳血的身体励精强治;
是他和于谦力主保京、死不南渡,把大明从故宋的历史车轮里生拉硬拽抢救下来……
桩桩件件,难道他不比那个战败被俘的皇帝,更适合当皇帝?
难道这个皇帝,只让祸乱朝纲、任用奸臣、二十万兵败土木堡的那位“叫门天子”做得,偏他做不得?
他非要做一个明君!
朱祁钰把战败归来的那位皇帝软禁起来,软硬兼施、用尽手段,力排众议改立太子,他觉得自己几乎就要成功了——
可是连天的熬夜和繁忙的政务拖垮了他的身体,于谦来病榻前看他的那日,他的脸色已经白如金纸,咳得惊天动地,眼见血也没几口可吐了。
“朕不中用了。”他苦笑道,在那时就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不过廷益无需担忧,你是护国的忠臣,又从未参与过立储之事,那位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不知道于谦有没有被他的阴阳怪气刺到,他仍是板着一张木头脸望过来,说:“陛下不要乱想,安心养病便是。”
平心而论,朱祁钰是有些埋怨于谦的,怨他太过死板、太过正直,怨他不肯佩戴自己送他的珠玉和宝剑,怨他不愿接受他的信重。
其实是怨他忠于大明多过忠于自己。
可是后来,当朱祁钰真的病得快死了,他反倒不怨了。
他只盼着于谦能长长久久地正直下去,再护一护这风雨飘摇的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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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瓦剌人俘虏的皇帝,打仗不怎么样,复辟的时机却挑得很准。
在朱祁钰缠绵病榻、无力反击的时候,那位一举复辟,重新做了皇帝,成功把朱祁钰变成了阶下囚。
朱祁钰心有不甘,却终究无力回天。
复辟的皇帝派太监来送朱祁钰一程,他看着那张白绫,没有问新皇一句话,而是问道:“于谦可还安好?”
“他也已经被陛下赐死了。”那太监轻描淡写地答道,拿白绫套上了他的脖子。
朱祁钰不能理解,他挣动着问出一句:“于谦做错什么了?”
太监神色漠然:
“您当初做皇帝,不是他拥立的么?戾帝的佞臣自然难逃一死,陛下赐他斩立决,已经算是宽仁了。”
佞臣?
朱祁钰难以置信地抽出一口冷气,带出剧烈的咳嗽,让他连最后的挣扎都没了力气。
但他还是想问坐在龙椅上的那位,于谦什么时候变成佞臣了?
于谦推举他为新帝,只是因为他是唯一的人选,绝无半点私心——
他们之间甚至不算有君臣之谊,于谦到底算哪门子的佞臣?
于谦从头到尾都是纯臣,连他改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都不曾支持过,做皇帝的那位是眼睛瞎了还是脑子不好使,要赐死大明的救命恩人?
朱祁钰甚至想问问于谦。
当初他做皇帝的时候,根本就不想把那位兵败俘虏迎回来,是于谦向他做出了保证:
“帝位不会再有更改,迎回上皇只是助我国威,合乎情理。请陛下安心,若那位回来后图谋皇位,臣等绝对不依。”
保卫京师时,于谦就是用这种肯定的语气说服了他一次又一次。史官亲载,“朱祁钰对于少保言听计从”。
于是那一次,他终究也听从了于谦的意见,迎回了“上皇”。
所以于谦于廷益,你是亲手迎回了自己的死期么?
朕对你下令是“就依于少保所言”,上皇对你下令是“斩立决”,这就是你不偏不倚的结果,值得吗?
如果早知如此荒唐可笑的结局,早知无论如何你也会被认作我的“佞臣”,你还会誓死要做你的纯臣吗?
可是白绫逐渐锁紧,他的无数质问被吞没在勒死的喉舌间,最终竟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就断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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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在走马灯后的是一片黑暗,紧接着画面一转,映入眼帘的是精致小巧雕花木床,以及轻软的棉花垫子。
周围似乎还有人在低语——朱祁钰困惑地皱起眉,他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了,也认不出这是什么地方。
如果是前世,他会先屏气凝神、谨慎地观察片刻,但现在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一个小婴儿。
于是他无所顾忌地哭了出来。
一双温厚有力的大手立刻将他抱起,他偷摸将眼睛张开条缝,看见了一个男子背光的俊朗轮廓。
泪光折射出的面容模糊而熟悉,可是那双眼睛里的温柔与疼惜漫溢,是朱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