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月后。十月末,楚国兰陵。
俞也是被耳边呼啸的风声吵醒的。说是吵醒也不恰当,她意识还昏沉着,只是感到自己正被人背着走、潜意识里觉得危险。她啊呜一口咬在那人肩膀上。
下一秒,熟悉的声音从她身前传来:“俞也你是属狗的吗!”
俞也立刻放松下来,安心地靠在那人肩膀上:“是荆轲啊。”
她被风一吹,酒意上涌,再次陷入迷糊的状态中。
荆轲苦哈哈地背着她走在兰陵的街头。
他跟俞也一起从咸阳来到兰陵,是想来尝尝天下闻名的兰陵美酒。谁知到了兰陵沽酒的商人家,俞也要尝一杯,他没拦住。结果他这边还来得及品出酒味道如何,俞也已经一杯倒了。
此时天色将晚。若是平常,荆轲就带着俞也一起露宿在街头巷尾了。偏偏今日狂风大作,秋风寒凉刺骨,着实令人难捱。要是荆轲自己也就算了,可他还带着个醉酒的俞也,不想让她一起吹风。受了风寒可不是好玩的。
得找个客舍之类的落脚处才行。
荆轲正急于寻个下处,却听哐啷一声闷雷炸响在头顶。紧接着铜币大小的冰雹就接二连三地砸了下来,天地间瞬间白成一片。
俞也在他背上被砸得吱哇乱叫。
荆轲深吸一口气,切身体会到带崽的艰难。他一手托着俞也,另一边单手摘下自己头上的斗笠、反手扣在俞也脑袋上。
俞也被护住头脸,顿时舒服多了。她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是荆轲在照顾她,嘿嘿笑道:“还好你跟我一起来了,不然我怎么办啊。”
荆轲被冰雹砸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要听俞也在他耳边酒后吐真言、一路絮絮叨叨。
她道:“你待我真好,可是你为什么要待我这么好。对我也是,对嬴政也是。当年在路上一直一直照顾我们俩。我就算了;你知道嬴政是谁啊你就照顾他……”
“荆轲,我跟你讲,你以后别再做烂好人了行不行?不管对谁都是。”
还说他是烂好人?
荆轲咬牙切齿道:“我就不该跟来兰陵,该让你喝醉酒后自己流落街头。”
“不要!”俞也抱紧他的脖子,“我只是想让你活着。我不要和你……”做敌人。
冰雹渐渐化为大雨。她话尾的几个字被淹没在嘈杂的雨声中,含糊不清。
荆轲没听清楚,问她:“你不要什么?”俞也不肯再说,转而抓着头上的斗笠四处张望:“我们今晚住哪?我帮你一起找!”
荆轲在大雨中背着人本就走得艰难,被俞也这么一乱动,立刻感到她在他背上摇摇欲坠。他急忙道:“你别乱动,老实点……”
荆轲话音未落,俞也已经从他背上蹿了下去、啪叽一声摔到地上。幸好她常年练武,即便醉了也有肌肉记忆,手脚并用也能勉强站稳。
她醉得太厉害,恍惚间只觉得头顶斗笠不见了、雨点又砸得她头痛,于是伸手胡乱一摸,从空中把东西抓回来往头顶的方向扔。
雨水消失了。俞也满足地喟叹一声。
她睁开眼,只见“斗笠”下面还站着另一位青年,此刻正眼神不善地盯着她看。
荆轲的斗笠有这么大,能同时容纳两个人?俞也轻飘飘的脑子里胡乱地思考着。
李斯把青竹伞柄用力往回拽,然而这素不相识的少女力气出乎意料得大,他没拽动。他蹙眉正要叱责时,听见身旁门闩传来被抽动的声响。
李斯立刻舒展眉心、露出笑意,正准备客客气气地请她松开他的伞,却听她问:“你是谁?”
李斯报上自己的名字。他自知非名士,并不期望一个路人能认识他,只是想快点回答完、好赶她走。
俞也:“我知道你。”她眯着醉眼,飞快地附耳过去,“李斯,后来把韩非害死的那个,是你没错吧?”
李斯握着伞柄的手骤然收紧,心中惊讶。
此时两人身旁的门扉被推开,站在门后的女闾主人随欣恰好看见俞也附耳于李斯这一幕。她对李斯道:“你师兄早就到了,你怎么这么晚才来?身边这位又是?”
李斯收敛心神,冷静道:“突然遇到大雨,我折回去取伞,耽搁了一会。这位…”他瞟一眼俞也身后的荆轲,“这两位是路过的侠客,刚才跟我说想在这里借宿一晚。”
随欣点头,拉开门让他们进来。李斯做了个请的手势,俞也迷迷糊糊就要跟着走。
荆轲本来在旁边看俞也胡闹,以一种“看她还能捅出什么篓子”的心态看好戏。直到看见她快被人领进门了,他才不得不上前来,恰好听见李斯最后那句话。
荆轲走南闯北,一眼认出这是间女闾,本想拽住俞也不让她进去。但是他到门口看了一眼,大抵是因为天气恶劣,今日这女闾里没什么人,看着还算清净。此时外面大雨瓢泼,一时找不到客舍,在这里留宿一晚倒是最好的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