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
姬发忽地想起姬昌于地牢中对自己讲的那句话。
“你是谁的儿子不重要,你是谁才重要。”
他身处人间纷纷扰扰,所看不清彻的,却被小野这浮世过客轻易化解。
气氛莫名沉寂下来,两人皆默契地没有说话,耳边蝉鸣蛙声不断,过了很久,姬发才开口:“你会走吗?”
他始终觉得小野像一阵风,来去自由捉摸不定的风,红尘无她留恋处,好像哪一天便可挥挥手潇洒离去,一句“再见”,此生不见。
小野不答,反问道:“你和你兄长小时候是怎样的?”
姬发被这突兀一问弄得一噎,良久方缓过神来,虽不知为何,但仍然老实回答,絮絮念起了往事。
他讲兄长自小温和可靠,不同于自己调皮顽劣;讲兄长文武双全,善骑射兼文才,自己靠作弊才能赢他;讲兄长仁慈善良,是西岐未来无二的主君……
他的兄长身披熹日,与初生朝阳一同徐徐踏入朝歌,踏入王座上人步步紧逼的欲念和孽障,鹿台吹篪,万物载于一曲中,他是杀机弥漫的王都内唯一悲悯的暖光。
伯邑考将雪龙驹留给弟弟,让姬发沿着八年来他无数次往返而过的路回到西岐,自己却永远留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
小野托着下巴,乌黑眼瞳一眨不眨,静静听姬发回忆往昔,待他说完,才微微颤了下眼睫,眸光微闪,似石子落入湖心,掀起波澜。
她说:“我们放了这么多河灯,他肯定能找到回西岐的路的。”
姬发笑道:“嗯,他会回来的。”
“还有……我过几天得回趟昆仑,你照顾好自己。”
姬发沉默了一瞬,问道:“那你还会回来吗?”
“我也会回来的。”
两人望向彼此,相视笑了出来。
姬发道:“好,我等你。”
等放完河灯回到府中时,已近半夜,小野不出所料被姜子牙逮住念了一顿,姬发也给连坐,一道教育,待回房歇息,早就连半点灯火也看不见了。
姬发躺在床上,手心捏着一方小笺,那是小野方才交给他的,上面歪歪扭扭写了“小野”二字,她说,这是她的引路符。
姬发还调笑她,怎么把自己同逝者作比?小野不以为然,白了他一眼,说我命长着,才死不了。
他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索性点了灯起身,将那小笺小心地抚平,就这葳蕤灯火,细细端详起来。
姬发想,哪怕是风,也有情的。
昆仑的狐自山间轻灵而下,半步踏入茫茫人世,风止风起,本是山野不归客,却因浊酒恋红尘。
第二天一早,姬发如往常般敲响隔壁的房门,无人回应。
姬发好似又回到了在朝歌时、喂养许久的狐狸突然不见的那段日子,他照旧骑马射箭、比试训练、同父亲与长辈们议事,一刻也闲不下来,但仍依稀感觉少了什么。
终于,在某个朗朗可见星月的夜晚,他穿过长而曲折的回廊,折过最后一道弯,一眼望见屋檐下蹲坐在地、嘴里鼓鼓囊囊塞满糕点的少女身影,恍若当初摘星阁中,惊鸿的那一瞥。
小野见到来人,顿时眼睛一亮,就要起身,可不及开口,院中便传来一阵马儿嘶鸣,姬发循声望去,居然是匹通体雪白的马,乍看之下,竟同死去的雪龙驹有几分神似。
“喏,给你的,礼物。”小野故作淡然,努力掩饰着内心的不好意思,复又从兜中掏出一大堆零零碎碎,“还有这些,都是你的——才不是我要送的,是师兄师叔他们……还有殷郊!对,就是殷郊!他烦死了,还写了信呢,你看!”
姬发看着小野别扭的样子,没忍住笑出了声。
小野质问道:“你笑什么。”
“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姬发笑着将随身携带的“引路符”贴到小野脑门,惹得人张牙舞爪大叫起来,两个人吵吵嚷嚷,复又闹作一团。
这半吊子小符师,竟也真有靠谱的时候。
风起留不住,绥绥有狐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