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黄沙狱中的第一场问讯开始之时,谢长缨也已经由内侍的指引,穿过台城的宫阙御道来到了华林苑的清暑殿外。
枕月此刻正值守于景阳山半山的殿门外,见得内侍已领谢长缨拾级而上,便向着她微微福身行礼,道:“谢将军,太后已在正殿中等待多时,请尽快入殿吧。”说罢,枕月又向那引路的内侍递了个眼色,后者了然地道了声失陪,便趋步回身,走下了这悠长的石阶。
“有劳枕月姑娘指点。”谢长缨的步伐在殿外略顿了顿,待向吟风回过礼道过谢后,方才敛眸摒息,趋步走入清暑殿之中。
连日的密云堆得原已消散了几分的暑气重又隐隐地生出了蒸郁灼人的意味。陈定澜素来不耐暑热,这几日便索性又离了如今长居的崇德殿,仍在华林苑清暑殿中避暑闲居,长留殿中侍应的宫人也是寥寥,今日更是只吟风一人立于珠帘后的座旁,小心地为她打着扇。
谢长缨入得殿中,依礼驻了足叩首行礼:“臣谢明微叩见太后殿下。”
“起来吧,孤召你前来,自不是为了看你客套——吟风,你也暂且去殿外候着吧。”
谢长缨闻声谢恩起身,仍旧垂着眼眸立于原地,一副谨慎守礼的模样。而吟风打扇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小心地放下了手中的金绣团扇,起身拜别走出了大殿。
陈定澜微微侧目看向殿门的方位,那威严淡漠的目光便也透过重重水晶珠帘,直落在谢长缨的身上,审视般地逡巡着。她今日簪了一支串珠流苏步摇,这样转头之时,垂珠下殷红的玛瑙坠便也轻轻摇曳,幻着粼粼的光华。
这样默然地打量了片刻后,陈定澜方才抬起手,闲闲拨了拨耳坠上莹润的珍珠,开口道:“孤当初点你为参军同去荆州,你当知除却协助迎战外,所为何事。”
“是,”谢长缨嗅着殿中清明醒神的瑞脑香,恭恭敬敬地答道,“其一,琅琊王殿下与苏寺卿皆非军中将领,于战事一道未必熟稔,殿下遣臣随行,也是为了帮衬白将军;其二,琅琊王殿下在朝野上下颇受瞩目,素有‘贤王’之名,此次出征,无论是在何处如何行事,都不可生出异样来。”
她末了的这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言下直指陈定澜的“监视”之意。而陈定澜显然也明白她言语之间的这一番隐晦曲折,径自取了案桌之上的一壶酽茶细细斟出,道:“谢小将军是聪明人。那么孤便也想问一问,依你数月所见,琅琊王行事如何?”
“琅琊王殿下自知不通战事,便也不曾以职权强行干涉过白将军的决断,平日里亦能与我等妥善配合。”谢长缨笑了笑,心知在陈定澜眼前诋毁卫暄并不能博取她的信任,便如实道,“迎战左日逐王一事……请恕臣直言,并非是冒进,以那时的情况,无论是臣或是白将军身处其中,都会做出一样的决断:不惜一切代价杀死左日逐王,以谋求令昭国退兵的更多筹码。”
“哦?”陈定澜略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她与卫暄的暗中龃龉并不算难以猜测的秘密,而眼前这人却并未乘着大好机会趋炎附势地诋毁贬损,这反倒是令她对谢长缨添了几分欣赏,“不错,琅琊王忠勇为国,身故后不当再受小人诋毁。不过谢将军所言‘退兵的筹码’,又是何意?”
“缘由之一便是昭国此番南侵的真正动机。据此前在前线所见之事,会同斥候报回大营的蛛丝马迹,臣等皆以为昭国调兵南下,所为的是借由大宁之手,除去两名反对现任伪帝的重臣——也就是此番殒命于襄阳的左右日逐王。”谢长缨不疾不徐地解释到此处,话语略微顿了顿,而后又道,“至于另一个缘由,想必便是太后殿下今日真正想问之事。”
陈定澜微笑颔首:“不错,孤知道粮草之事恐非三言两语所能言明,也请谢小将军务必事无巨细地将此中之事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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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的黄沙狱中,端坐上首的主审官吏瞥了一眼一旁录事的黄沙狱令史,见他已将方才的问讯对答记录完毕,便又清了清嗓子,问道:“那么,请苏寺卿陈述府库粮草失火,以及第二批粮草遭劫的始末情况,不得隐瞒。”
苏敬则此刻正对着三名官员跽坐于牢房的草席之上,他面上的神色依旧堪称冷静谦恭,听得主审官吏发问,便随即开口陈词:“我们来到襄阳前线与白将军会合后,随即便开始布防应战,数度交锋之中皆未落下风,直到四月十九日夜府库粮草失火,而到了五月十一日前后,后一队粮车亦是在官道中遭劫。四月十九日烧府库的贼人或死或逃,但现场留下了些许连环坞形制的暗器,虽未必当真是盘踞荆州多年的连环坞所为,但能够确定的是,行凶者与江湖人脱不开干系,至于半路遭劫的运粮车,应当也与此相似。”
苏敬则一面这样说着,一面暗暗地审视着三名官吏各自的神色,揣度着其中是否会有勾结连环坞的那一方所布下的人手。但他随即便又想到,其实无论有或没有,自己能够说的“证词”只有隐瞒陈定澜手笔、暗示连环坞官匪勾结这一种,唯有如此,方才有机会令陈定澜看到自己的可用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