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遇过节,京城男女老少便如最后一抹暮秋时见着的大雁,它们在不见日色的浑浊的天际里,一齐往江南扎堆,在这片千万里的距离里,它们又彼此照见,赶着巧的撞了个面对面,于是,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①。
史煜回过神来——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香桥会上的红焰消弭,她正同身边姑娘说话。
“姑娘——”绿芜朝身后望了望,眼底随即掠过几抹惊喜,“你瞧,他们在放纸灯玩哩!”
“我记得……去年也有放纸灯,今年人多,想是更热闹,走,咱也去凑一凑!”
史煜方才稳下的心又猛然一提——在她转视的刹那间,目光顿然停驻,眨眼的功夫,她愕然的面上挂起一抹笑来,随即微微颔首,仍未语。
此时此刻,有无数复杂的思绪如藤条般开始肆意乖张往他的心口闯,随后又开始撺掇在鼻尖,最后蔓过双眼,直奔脑里,它们在拼命舞动,无论是哪一根藤条,都在用尽全力逼使他——男女有别,已很不应当,快走!
恍惚间,又有一根藤条从中探出身来,喘着粗气,语气似有些恨铁不成钢——中秋到来之后,你们或许再无见面的时机。
时机?
史煜颤颤着手,双腿如灌了铅般往前走不了半步,尽管他们开始距离越来越远,清云仍是听见了他在说话。
“……那……那日斗春赛上……遥遥一见,姑娘大露头角,小生实是钦佩。”话毕,史煜才发觉不过数日前才对她封固的心意,如今已“崩然倒塌”。
小生?
贵门公子如此谦称,清云闻言,心下陡然一笑,她转视回礼,“原来是你。”
片纸只字,似是回应了他,又似是没有回应。
见她转了身,仍未上前的意思,却听话语间笑意难藏,“实不敢当钦佩之说,那日斗春赛上,公子能坐‘榜眼’,可见才学出众,断不可妄自菲薄才是。”
她似有若无的风趣,似是对自己放下了些许戒备,于是史煜借此继续道:“姑娘此言差异——正是有才学深浅之说,才有‘状元’与‘榜眼’之分,姑娘仍能于赛上‘出口成章’,不知喜读什么书?”
她正欲开口与他胡诌一番,却见此刻人们将无数纸灯抛向半空,如万家灯火,琥珀黄色的烛火一颤一颤,连同他们身上的衣裳照得明亮,又时而变得黯淡下去,它们漫无目的,跟着此起彼伏,时缓时急的风四散开来,或倾或斜,直至飘的远了,黑夜便如白昼,千事万事看得真真切切。
清云见此景,心下似有感触,她思量片刻,随后回应他道:“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②,幽栖之诗,遇如此良景,却有另一番愁思。”
史煜又将此诗默读了一番,他忽地想起朱淑真生平,一时恍神起来,不知如何应话。
清云从漫天飞着的烛光里垂下头来,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于是道:“月江涣涣临窗望,红雨迎风自落堂③。”她突然念叨起史煜在斗春赛上作的诗,又忽而吟道另一首,“花满院,飞去飞来双燕,红雨入帘寒不卷,晓屏山六扇④。倒是与此诗相宜……想是公子平日喜读赤城之词?”
她语气甚为清平,如此小心翼翼的试探如春雨过后才冒出头的新芽,却句句砸向史煜的心坎里。
史煜随即应声,面上终于敢坦然一笑,“姑娘所言甚是——少时我曾在书苑读书时,偶然习得一首《菩萨蛮》,词中所言,绿芜墙绕青苔院,中庭日淡芭蕉卷。蝴蝶上阶飞,烘帘自在垂⑤。正如姑娘喜幽栖之诗,赤城之词,令有一番温雅闲丽。”
清云闻言,向他投以一笑,“诗中言:几处簸钱声,绿窗春睡轻,便是有叔原之词所说——绿窗春色浓⑥化来。一轻一浓,似醒非醒,有梦无梦,实是为灵!”
原来姑娘也读赤城之词——史煜正欲开口,思忖片刻,又咽了回去,他是如此在意与她逢面的一时一刻,不愿为不必要的言语误了如此“良辰美景”。
身后卖纸灯的小贩,仍在高声揽客,史煜眸光一转,望向清云时,眼中似多了一抹敬意,“今日再见,实为赛上之缘,不知姑娘可否赏面,与我在纸灯上斗诗一场,放飞夙愿。”
清云听后,随即莞尔,便来了兴致,“公子好雅致,可今日节日未散,故而此斗非斗,不如各自作愿诗一首,点烛放飞,如何?”
史煜颔首,抬手朝身后道:“姑娘请。”
于是他们各自挑了纸灯,一张纸,被抹了层清漆,变得越发明亮,清云手执墨笔,在已研好的墨中蘸了蘸,思量片刻后,她开始提笔,惨白的纸于此刻被填上无数韶光。
长梦见⑦
夜雨窗灯孤相望,雪风来时把绣藏
岁岁今朝却花寂,穿尽千万将人忙
她放下墨笔,赫然抬头向一旁看去,眼中无限笑意散开来,“我诗已毕,不知公子写得如何?”
话音刚落,史煜遂将这面纸抬向半空,清云这才得以看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