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喻念从没有见过如此漆黑的夜晚。
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就只是一片绒布一样的,不透明的黑色。
她在这黑暗中赤脚跑着,脚跟和水泥地之间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顺着腿骨一直穿导到全身。
或许这正是那遍布全身的颤抖的根源。
这里是顶楼。
天空完全没有遮挡,可它太黑了,仿佛它就是遮挡本身。
她没命地跑着,饥饿已经让她失去了大部分的体力,但生存的恐惧和对自由的向往驱使她挣扎着往前飞奔。
再差一点,到达大楼边缘,就可以顺着安全梯下去了。
十三楼,不算太高,很快就会到达地面。
她这样安慰自己。
周垣今天不会来的,他被她打晕捆在了床上。
这是唯一的机会,最完美的机会。
她可以做到的。
生锈的安全梯到了,喻念探头朝下看了一眼,原本巨大的高墙和集装箱此刻都缩成玩具大小,倘若一个人躺在地面上,看上去也不会比蚂蚁要大上多少。
她心中顿时坠了一下。
但她还是深吸了口气,背朝那令人目眩的高度,弯下腰,抓紧安全梯的栏杆,将脚踩了一只下去。
颤抖的脚趾碰到粗砺的铁锈的时候,喻念松了口气。
她就这么继续将另一只脚伸下去,辅以双手的动作。
一级、两级、三级……
她欣喜地看到楼顶的地面慢慢升起,那是她安全下降的证明,继续这么往下踏去,直到视线与楼顶地面平齐。
喻念的内心忍不住因为即将逃脱的喜悦而紧张颤抖起来,她觉察到自己的呼吸声都在抖动,混杂着从大楼侧面呼啸而过的冷风,宽大的白袍像是荒原上孤零零摇曳的旗帜。
但是。
就在她的视线即将离开楼顶的时候。
她看到了一颗烟头。
仍在冒烟的烟头。
周垣的声音鬼魅一般在头顶响起,或者说是从四面八方响起,敲响她灵魂深处的恐惧。
他的声音低微而温和,就像在撒娇。
“姐,我好失望。”
一阵恶意的预感涌上心头。
她等待着最坏的结果。
忽然,随着这声话音落下,一只手挟着大力而来,一把推在她的肩膀上。
尽管做足了准备,但手心的汗让她抓不住粗砺的钢管。
她脱手了。
先是左手,再是右手。
腾跃的风并不能接住她,喻念只觉得自己落到了真空之中。
下一瞬间,地面爆发出巨大的吸力,那是万有引力在宣判她的死刑。
玩具大小的高墙和集装箱的模样再次回闪到眼前,但她已经无暇他想。
因失重而出现的,渗透骨子里的恐惧占领了大脑的绝大部份。
她觉得手脚僵硬,除了全身心感受那猎猎冷风和摔死的恐惧,没办法再去思考任何事情。
所有眼前的景象和回忆,都是走马灯一样的本能。
周垣失望的脸模糊在视野里,取而代之的是一头红发,总是散漫笑着的,青年的面容。
罗马的记忆遥远地就像一场虚幻的梦。
她忽然觉得那段时光可能是她这称得上悲惨的一生中,最为光明和温暖的注脚。
那时他们住在一栋小小的立于碧绿色旷野的房子里,院子里有葡萄树。
恰逢节日,他给喻念写信。
引用了一段雨果的诗。
她早已想不起来里头的文字。
因为就在收到这封信的第二天,她就被老罗西的人抓去了。
更为沉重惨烈的画面覆盖了那张轻飘飘的纸页,就像墨水泅印在上面,模糊了字迹。
但此时她却忽然记起了末尾的几句。
他写:
“这是沉重的口袋,袋中有声音抽泣。
口袋在海里随波漂行,
袋里动的东西似乎像人形……
月色明净而皎洁,月光在水上嬉戏。”
现在想来,大约讲的是将人捆在袋子里,扔进了大海。
是作罪恶的预告,还是提前的忏悔?
她正在下落,无尽头地下落,恐惧终于夺走大脑中的最后一块领地。
尖叫被扼杀在了喉咙里,她的灵魂沸腾起来。
她不要死!
——深深地吸气。
喻念猛地坐起身,睁开眼睛,闻见熟悉的霉味和水泥味。
她大汗淋漓,身上的白色睡袍整个被浸湿,像是掉进了水里。
身旁的人同时睁开眼睛,皱眉看了急促喘息的她一眼,然后松开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