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仪庄重,任座下熙攘,自岿然不动。
殿内香烛缭绕,宝灯盏盏,燃于侧方由珠帘和玉屏遮挡的龙榻周围,两侧侍女宦臣无数,那层层纱帘之内,约莫就是尚在休养的周皇了。
“洒龙水——!”帘内传来宦官嗓音尖细的宣告,两侧侍候的婢女便捧着白瓷恭桶、镶金的水盆和盛有澡豆的琉璃碗,掀开帘子排着队凑到龙榻前。
“小恭——”
“净手——”
太监一声一声洪亮地宣诵着流程,满堂皆低头俯首,静默避视。不错,纵使皇帝已经卧床不起、意识不清,每次出恭也会有如此阵仗,侍女宦官面无表情的恭敬和严格恪守的流程,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像是讽刺,维系着在朝臣面前苟延残喘的权势,和神祈之下不值一提的尊严。像是殿中回旋弥散的青烟,可视而无实,只要打开门,就会顷刻消散殆尽。
“造孽啊……莫不是国运将息,天要亡我大都……”有的老臣跪在蒲团之上,不住虔诚地叩首启问,身形单薄,仿佛下一秒就会撅断腰杆。
“圣上安在,莫要说那大逆不道的混账话……”有人出言阻止,声音却是渐渐微弱下去,仰头似是想从三位神君一成不变的表情中寻求认同。
苏叶的目光却久久落在火芯曳曳的宝灯之上,思绪恍惚间飘回了去年的中元节,还是整仪尉的纪浔、只是皇子的周效寒,以及兢兢业业的督察使苏叶,三人在热闹繁华的京安城里,放下河灯,许下心愿:
“我只求大都太平,百姓安居,怀瑾握瑜,风禾尽起,年年有今日,岁岁胜今朝。”
“我只求乘舟御水,送君归畔。”
“若能太平长久,只愿做那天地间来去绰绰自由的客人,衔叶乘风,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
国泰民安,家门幸全,自由恣意……苏叶心中泛起酸涩,世事难料,当初几人随口许下之言,竟终究是,没有一人如愿。
“殿下,你想要的自由,便是如此吗?”苏叶在心中默默问着,她也清楚,有些话即便说出口,也等不来她想要的回答。
“陇右路远,和王兄还是初次见面,未曾远迎,王兄可不要怪罪弟弟。”周效寒温润的声音响起。
周歧却是不明所以地看了不远处的苏叶一眼,背着手道:“不是第一次了,中元节。”
周效寒眼神左瞟,似是在回想,他和化作天师身份的周歧的确是见过的,于是便道:“祭天游行?”
几乎是同一时间,周歧也脱口而出:“夜市占卜。”
周效寒微微一愣,眼神下意识去寻苏叶的身影,却又很快如若无常地撇回了头,他清了清嗓子,笑言:“哈……原是如此,王兄擅占卜谶纬,倒把这事忘了。”
是啊,去年中元胜景,自由自在的闲散皇子与破烂闲游的江湖方士,于万家灯火处蜻蜓点水般的相逢,只留下“常伴君侧,永不相离”八个字的谶言,人为的巧合与命中注定的机缘,苏叶心中酸涩之意更甚。常伴君侧,永不相离,是预言,还是诅咒?
二人仿佛久未蒙面的家人一般,过分和睦的交谈使不久前还剑拔弩张的三清殿像个荒诞的笑话。
周歧凝眉,眼中显出不悦,周效寒却向前走了两步,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更为亲近,“不如王兄再为弟弟算上一卦?”
“占卜谶言只是开端而已,想要什么样的故事,但凭人为。”周歧侧身看向周皇的龙榻,也不再与周效寒行这兄友弟恭的假把戏,直言道:“走吧,去看看皇叔。”
周氏这两兄弟一前一后入了帘帐,须臾的安静过后,殿内又响起了悉悉簌簌的低语。苏叶的身份和立场自然是不得靠近的,而周皇、平西王和贤王,这几位皇亲贵胄,聊的既是家事,也是国事,她一个外人的确插不上嘴。
“姐姐,折腾了一早上,歇息一会吧。”居正替苏叶找来了一个蒲团。
苏叶道了谢,却没有接,只是穿过人堆,在或熟悉或陌生的群臣的眼色下,走到了昏迷的窦进身旁。翰林学士王康为和中书侍郎徐之隐盘坐在两侧,抬眼看向苏叶,脸上的神情皆是一言难尽。
“苏……苏大人……”王康为率先开口,声音因为受寒而有些喑哑,他苍老泛黄的眼底,早就没了从前意气风发的报国壮志,只剩憔悴与凄凉。
这一声“苏大人”叫得苏叶感慨万分,她不自在地垂眸,如今这殿里殿外,认得她这番女装样貌的,倒也是屈指可数,当初一腔热血地每晚相聚于苏府的议事堂,做着铲奸除佞的春秋大梦,妄图掀起杠杆天下之势,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终只落得满地鸡毛。
“当初……”王康为欲言又止,“苏大人怎得又回来了……咳咳!”王康为剧烈地咳嗽起来,连带胸腔发出闷响,一旁的徐之隐伸手将人搀扶住,他只摆摆手,喘了几口粗气,仍努力保持着文臣的气节,头肩端正地守在昔日老友身边。
苏叶替人倒了杯水,却是最终也没有回答,她怎得又回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