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效寒回到王府的时候,夜已深。
素来清净的贤王府,少了日光便更显空寂,灯火阑珊,惟余琴声如泣。
周效寒循着琴音,来到了他的书房,说是书房,其实和半个寝室等同,更多的时候,他会在此处亦或吹笛奏曲,亦或手谈对弈,累了便直接歇在寝榻上,捱过漫长的夜。
这里从来都没有人等过他的,那些日经月累的喜和怨,只能独自消解,此时的琴声竟显得热闹充盈,不打一声招呼地就将空荡的寂寞填得满满当当。
犹豫了片刻,周效寒推门走进了房间,瑶正坐在他的贵妃榻上,面前是他留下的一盘残局,瑶却没有落子,一手轻轻敲点在黑白围出的空处,只是认真地望着棋盘似是在思考,另一只手时不时拨弄起膝上的瑶琴,奏出二三音韵,倒是显得兴致盎然。
周效寒的脚步很轻,并没有惊动沉浸于棋局的女子,只是微微一怔,随后从腰间解下青玉笛,抵在唇间,和着琴音,缓缓泄出音符三两。
瑶的琴音顿了片刻,蓦然抬眸,四目相对时,双方皆是莞尔,不言不语,只有音律交织。
一曲和鸣毕,周效寒收起玉笛,轻轻颔首拱了一礼,“瑶姑娘。”
瑶也抱起膝上的古琴,起身应道:“周郎。”
周效寒温声道:“瑶姑娘可是在等我?”
一对漂亮的眸子弯起,瑶只低头浅笑:“这深宅内院的,本就是一潭死水,等与不等,又有何区别呢?”
“哈哈……”周效寒笑得舒畅,或许因为相似的身份和境遇,或许是因利益而生出的纠葛,或许本就没来由的,周效寒在瑶面前,竟生出自在坦然之感,无甚压力与克制。
他踱了几步,在棋盘的对侧坐下,斜斜地轻倚在雕花的扶手上,显得惬意松弛,“小的时候,礼官总是如影随形地跟在身后,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时刻提醒着立需端正,揖必深圆,不可跛倚箕踞,不可以踩门槛,不可以抖腰腿,不可以斜倚靠……呼……还不会走的孩子,就先学会了正坐,一跪就是大半天。”
周效寒看向对侧的瑶,对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向他,似是在认真听他讲述,他便一边拨弄着棋罐里的白子,一边漫无目的地继续讲道:“几岁的时候,我想学钓鱼,想学爬树,想和父皇一起放风筝,可他们告诉我君子不能做这些。”
瑶随手拨动着琴弦,溢出几声清扬的旋律,周效寒也不觉得打扰,话音一顿,他伸出手臂支在扶手上,头便顺势一歪,架在腕上,和着琴音又说道:“后来‘端方雅正’‘礼乐教条’都刻在了骨子里,纵是一个人的时候,也习惯了行端立正。”
“那周郎现在想做什么呢?”瑶抚琴的动作没停,话音却也不突兀。
“早就忘了。”周效寒不假思索道,哪里有自由呢?他哼笑两声,似是自嘲,“君子需得以仁正己,以德示人,不可有所念所想,不可有贪欲瞋痴。”
“所谓君子淑女,不过是教化而来的表象,真正的欲念是藏不住的。”对侧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称不上自由,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才是真的难得。”
“那瑶姑娘,不想做什么呢?”周效寒侧目,定定地望向对方,想做的事不能做,不想做的事又不得不做,身不由己的可笑可悲之人,又何止他一个?
“嘡啷——!”乐声随着琴弦绷断的骤响,戛然而止。
周效寒一惊,下意识看向瑶的手指,对方却十分淡定地笑着摇了摇头,索性收起断弦,起身从书桌上端来一碗汤水,转而道:“夜露深重,让厨房熬了些姜汤,也不知你何时会回来,已经不烫了,趁着余热喝了吧。”
递到周效寒面前,瑶却又将碗拿了回来,抿在边缘尝了一小口,才又推到人跟前,笑容款款道:“没毒。”
周效寒的眼神有些朦胧,他盯着瑶手里的汤碗,愣愣地看了好一会,才接过,没有用汤匙,而是仰头一饮而下。
“多谢。”周效寒将碗放在了榻中间的小案上。
瑶却没有离开他身前,只是拿出帕子替人轻轻擦去嘴角的汤渍,“周郎可是吃了酒?”
周效寒有些怔愣,连呼吸都是一滞,他垂眸看去,眉心微微蹙起,“你的手受伤了……”
瑶的眼中闪过一丝情绪,很快就被浓密的睫羽吞没,她右手的中指被绷断的琴弦弹出了一道紫痕,渗出的血丝染红了她的手帕。瑶只瞥了一眼,语气轻松,似是在打趣:“周郎可是忘了我是做什么的?”
闻言,周效寒伸到半路的手也停了下来,他悻悻地点了点头。也是,能以一弦之力杀人于无声的刺客,如此伤势应当也算是家常便饭了。
“周郎因何生忧?”瑶眨了眨眼睛,如若无常地收回了手帕,“可是俞轲有了动作?”
看似有些突兀的问题,周效寒却是早有预料,他与瑶的关系,原本也只是逢场作戏的利益捆绑,此刻才算谈到了点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