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夜深,狱中偶尔响起几声打鼾。
自昨夜许相来过后,严明恩周遭的狱房大半被遣了空,余刀今日也未出现。
他欣然接受许相隐隐的示好,一早便歇下。
只是身上各处的伤口已开始结痂,疼痒交加,他极力忍耐,许久才起了睡意。
阖眼没多久,狱吏晃着钥匙的玎珰声渐靠近,在他狱房前停住。
又来了哪个不速之客?
严明恩穿上鞋站起身,简单地结了个髻,掌心按压伤处,用疼痛将刺痒覆盖后,面无表情地对上狱外隐在黑暗中的人影。
锁已开,沈时方抛给狱吏一块散银,挥手斥退。
“你来做……”严明恩瞥向沈时方身后纤瘦身形的女子,一眼便认出了皎皎,他紧紧皱眉,低声道,“你带她来做什么?”
他有意与梁皎皎保持距离,向沈时方颔首道:“我很好,放下提盒便快些离开吧。”
沈时方却道:“如此生疏作甚?难道我不知上下打点后再带她来?”
早在踏入破陋的狱房时,梁皎皎便鼻眼一酸,落下泪来。
此刻她忙收好悲态,从沈时方身后走出:“是我求他带我来见你的。”
大半月未见,严明恩如同变了个人似的,发髻仓促盘起,瘦了许多,下颚棱角更显,面容惨白,更衬唇无血色,惟有双目炯然。
单薄的一身囚衣尤其刺眼,血干后的深色遍布全身,几乎看不出原本的白色,以及正中的囚字。
梁皎皎呼吸一滞,不由踏上前去,伸手却颤颤不敢触碰,只好半捂面颊,极力克制之下,垂首无声落泪。
“你怎么、怎么……”
沈时方见此默默转身走出。
梁皎皎殊不知,即便她有意抹了脂粉掩饰,如今的模样落入严明恩眼中,是一样的憔悴。
严明恩揽住皎皎瘦得过分的肩,疼惜问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照顾自己的吗?”
皎皎摇摇头,咬唇不出声,拉过严明恩,触及时只觉他的手如冰块一般凉,眼泪终是不争气地滴落他的手背。
皎皎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我都不敢想象你究竟……”
“再等等,快了。”严明恩制止住皎皎意图掀开他袖子的举动,柔声安慰道,“别看,已经结痂不疼了。伤口结痂的时候最可怖,小伤也如致命伤一般,你看了又要担心。”
“怎么可能不疼了。”
虽是这么说,皎皎也不强迫他:“除了送药和吃食,我还能帮你什么呢?你可以信任我,让我去做。”
严明恩:“我想你照顾好自己,其他的我自己就可以处理好。”
梁皎皎没再提,失意地挪到桌旁,将提盒放好:“我将自己照顾得挺好的,倒是你,瘦了这么多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她抽噎几声,将提盒一层层打开,食物混杂的香味瞬时弥漫至整间狱房,冲淡了牢狱独有的阴湿酷虐,在烁烁暖黄烛火下,失当地透出几分温情来。
“有时兴的桂花藕粉,配着巧酥吃,清淡又不噎人。”
“米饭用的是你爱吃的香禾米,配了莲房鱼包、豉汁鸡,素菜有冬瓜鲊,波棱,都是柳府庖夫的拿手好菜。”
“最后一层是……”
严明恩走近,只见最后一层摆满了治伤的药。
“我忘了带祛疤的膏药了。”
导火线一燎,梁皎皎再次泣不成声,她见严明恩靠近,慌张地擦着泪。
“我留些疤有什么要紧的,那样好的祛疤药,给你留着才不可惜。”
严明恩轻轻握住皎皎的手腕,将她沾满泪水的手掌拨开,捧起她哭花的脸,额头相凑,哄了许久,才叹道:“算了,你想哭就哭吧,别忍着了。宣泄过后,就不许再担忧了。”
梁皎皎还记得这儿是牢狱,耸动着肩,埋脸入他怀中,只低低地哭。避免触及伤处,五指仅将其衣摆紧紧攥住、拉近,仿若如此就能攥住所有。
严明恩尽量张开双臂,不让链锁磕到梁皎皎,手却留恋般一下又一下拂过她的发以安慰。
简陋的牢狱内,各处皆是灰蒙蒙的,沾着陈年的血与脏。仅相拥的二人,沐着蟾光,迎着烛火,举动间如披上一层暖白的薄纱。
这薄纱沾着湿漉漉的泪,盛又盛不住,惟有顺着严明恩的衣浸入体内,勾起他满腔的怜爱疼惜。
梁皎皎直把双眼哭得肿胀干涩才罢,情绪稍缓些,一抬头,鼻尖又闻到一丝离得极近的血腥气。
她忙退开一步,拉过严明恩的两手翻看。
只见铐下手腕的薄薄一层痂又被磨破,久积的伤痕累成血口,触目惊心。
梁皎皎的泪都哭尽了,她双手托起下沉的链锁,嗓子也哑了:“你也注意着点,别再让自己受伤了。我在尚且如此,真不知你一人时是如何糟践自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