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话间,薛允衡仍旧稳稳地坐在马上,并无下马之意。
人群中的江四郎,一双眉毛已经立了起来,面孔因愤怒而涨红,提步便欲上前,却被人一把拉住。
他回过头,便看见了江九郎的脸。
江九郎向他摇了摇头,又向前示意了一下。
江四郎顺着他指出的方向看去,这才发觉,江仆射背在身后的手,正在疾速地来回摇摆。
那是制止的动作。
他应该是料到了江家的年轻郎君会有人忍不住,所以在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别负了父亲的一片苦心。”江九郎轻声语道,松开了手。
江四郎愤愤地看着前头的薛允衡,又用一种更为复杂的眼神,看向那只快速摇摆着手,面色挣扎。
良久后,他方才像是泻了气,垂首立回了原处。
“薛监军不必为难。”江仆射似是早就料定了薛允衡的态度,语气是一如既往地从容:“二郎那孽子,我已经叫人绑了。现在就交给你们。”
说罢此语,他将手一挥,几名穿着侍卫服色的男子便迅速走了过来,将一个捆成粽子的人扔在了大门外。
“这孽子居然无召入京,请薛监军转告都督大人,不要姑息,依军法处置。”江仆射的语声似是极为愤怒,语罢便向着皇城的方向揖手一礼:“我教子无方,愧对陛下厚爱。”
看着马前那个血肉模糊、脸已经被打烂、只剩了一口气的将死之人,不知何故,薛允衡竟觉出了一丝疲惫。
江氏是在用他阖族的臣服,换取江二郎一命,以及族中老幼的平安。
这一条,桓子澄也估算到了。
与某些家族不同,江氏对族中的男丁一直极为看中,无论嫡庶皆一视同仁,尤其是有能力、有前途的男丁,更是被族中视作珍宝。
江仆射摆出如此姿态,不过是为了救下自己的儿子与族众。
这个认知,让薛允衡心里有点不大好受。
略微出了会神,他方才将下巴点了点地上的人:“来人,抬下去。”
几个兵士上前抬走了那个所谓的“江二郎”,薛允衡亦翻身下了马。
“识时务者为俊杰,仆射大人辛苦了。”他淡声说道,清幽的凤眸中不见喜怒。
江仆射无声地吁了口气。
有此一语,他江氏,目前暂时是没事了。
至于往后,将来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心下如此作想着,他的面上,渐渐便有了一个笑,看向了薛允衡:“这雪下得极大,一时半会儿想是不得停。薛监军若是有暇,不妨请进来屋中,围炉夜话。”
一面说话,他一面便含笑侧过身子,做出了邀请的姿态。
薛允衡微微垂首,掩去了凤目中的一丝厌恶。
他很讨厌与这种官油子打道。
但是,江家的态度虽已明确,然往后的政令走向,却还必须商量出一个章程来,薛允衡也须得拿到一个明确的答复才行。
为大局计,这场戏,他必须得唱下去。
这也是薛允衍此前一再交代下来的。
长吸了一口气,薛允衡抬起头来,漆黑的长眉之下,是一双无甚笑意的幽幽清眸:“既是仆射大人相邀,下官就叨扰了。”
“好,好,请进。”江仆射笑道。
这一回,他总算是真正地放了心,面上的神情较之方才放松了好些,如同每一个殷勤好客的主人,将薛允衡让进了屋中。
雪下得越发紧密,雨丝却已然不见,沉沉夜色中,那隔了几条街巷传来的哭喊声与厮杀声,似乎也不大能够听得清了。
江四郎抬起头,面色微凛,看了看旁边的江九郎。
江九郎向他微微颔首,轻语道:“是杜家和周家。”
那厮杀与哭喊声,便是从这两家传出来的。
相较于江府的安静乃至于喜乐平安,仅隔了几条街巷的这二姓,却是已然变成人间地狱。
夜很长,雪正紧。
然而,那黎明的曙光,终究已在不远处,那些血腥与罪恶,亦会为这一场大雪所覆盖,并最终被渐渐遗忘。
一场大雪过后,大都城中,并未迎来人们期盼的雪霁天晴。
一连数日,天始终是阴的,就仿佛那雪还没下够,还想再次造访人间。
泗水关大捷,桓氏精锐只以极少的损伤,便赢下了此次战斗,共获敌首五千,持节都督桓子澄更是亲手射杀敌将,率部攻下泗水以北百里,收复了大陈丢了十几年的失地。可谓大获全胜。
随着这消息的传出,整个朝堂却是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安静。
就在数晚之前,住在大都城东的那些士族,分明便听见了隔巷传来的动静。
那是周、杜二姓的宅院。
一夜之后,世上已再无周氏,而杜氏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