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琴在外头早便等得心焦,有心进去催一催,又怕牛车被人偷了去,只得压着心思坐在车辕上,两手托着腮帮子,满面忧色,小脸直皱成了一团,那嘴巴又习惯性地噘得老高。
桓子澄出得门来,便看见了焚琴那张焦急的小脸。
在看到桓子澄的一瞬,焚琴的小脸上忽尔便绽出了一朵的大大的笑容,眼睛都快笑得看不着了。
“郎君回来啦。”他蹦跳着下了车,欢快地跑了过来,随后便从袖子里掏出块白巾,在桓子澄的身上扑打起来,一面小声地嘀咕:“真是的,这店子也不知扫一扫,连郎君去了也不扫,臭阿火。”
这孩子总是固执地认为,铁匠铺子里太脏,那个叫阿火的老叟也太不整洁,所以,每每桓子澄从里头出来,焚琴皆要给他掸上半天的衣裳,生怕他沾了灰。
桓大郎喜着白衫,天性爱洁,清高如月。
在焚琴的心里,依旧残留着这样的印象。
不过,那皆是过去的事了。
或者说,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桓子澄的唇角动了动,抬起脚,却又停下。
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
眼前这笑得欢喜的小小少年,与记忆中那张毫无生气、盖了一脸鲜血的脸,重合在了一处。
那一年,焚琴应该也没到二十岁吧。
风华正茂的年纪,人生中最丰美的阶段。
他是被人从城墙上扔下去,活活摔死的。
桓子澄的眸子里,泛起了一丝讥意。
是啊,桓家的人,只要是男丁,都该死。
连这个不起眼的书童,亦是该死的。
单单是死还不够,还要将这些仆从尽皆赶上城墙,再一个个地往下扔。
中元帝,郭士礼,真是个好皇帝!
桓子澄的眉间,渐渐地聚起了一层淡漠。
“你多大了?”他垂眸看向焚琴问道。
略有些轻的语声,像是怕惊醒了什么一般,如同呓语。
焚琴手里的动作没停,低垂的小脸却垮了下去:“郎君,我今年九岁啦。在我前头原是有个挂剑的,因为他生病……走了,我阿爷就叫我来服侍郎君了。”说完了,他像是有些伤感,叹了一声,“挂剑走得早,郎君忘了也就忘了,现在连我都不大记得了,唉。”一面说着,他的嘴巴又噘得老高,略有些黄的小脸儿上,五官皱成了一团。
听着他颇含哀怨的语声,桓子澄倒是怔了怔,旋即,他的唇角便有了一个似有若无的弧度。
“罢了,你好好的便是。”他的语声难得地温和,语毕,伸手向焚琴的脑袋上轻拍了拍。
焚琴像被开水烫了似的,两手护着脑瓜顶儿便飞快退开了一步,不敢大声说什么,只好继续噘嘴嘟囔:“郎君,我是男儿,头不可碰。”
桓子澄的手悬在半空,却也未生气,点了点头,便自上了车。
焚琴摸了摸头,便将布巾收了起来,小心地跟上了车,轻声问:“郎君接着要去何处?”
“吴家园子罢。”桓子澄说道。
焚琴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那眼睛忽闪忽闪地,就像天上的星星一般:“是,郎君。”他大声地应着,又拍拍哑奴,向他比划了几下。
哑奴点头,驾车而行。焚琴却像是欢喜极了,眼睛笑得都眯成了一条缝,也不管哑奴能不能听见,便凑在他身边叽叽哌哌地说起话来:“吴家园子的油饼子可好吃啦,哑叔你也喜欢吃的,这回一定能多吃几个。哦,还有炙肉也好吃,熏鸡也香喷喷的,哑叔你们说我们是吃肉好还是吃鸡好呢?”他苦恼地皱着眉,像是深为不能从中选择一样而烦恼。
桓子澄由得他自言自语,像是欢快的小雀儿一般在身旁聒噪,他只戴着斗笠,闭目养神。
吴家园子很快便到了。
此处乃是临渝县的一家酒楼,称得上是本地最为豪华的大酒楼了,前世时,桓子澄从不曾来过这里,嫌此处粗俗。
而今,他倒是挺喜欢这种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日子的。
酒是秫秫红,肉是炙羊肉,熏鸡也上了一大盘子,另有油饼汤饼肉饼,林林总总堆满了木案。
焚琴据案大嚼,吃得满嘴流油,桓子澄却带着哑奴去了里头的小间。
房间里并无人声,唯笔落纸尖的些微声响,迹近于无。
桓子澄正与哑奴笔谈,两个人皆不说话,只在一页纸上来回写着些什么。
待哑奴的最后一笔落下,桓子澄方才长吁了一口气。
“如此,那子午石终是有了着落了,鲁宗做得极好。”他喃喃语道,看着纸上的字迹,勾了勾唇。
那二十余名死士之中,也有人带着子午印,而鲁宗手上的这枚则是备用的,落在何处都行。
如今,鲁宗故意将印石留在了另一位宗师手里,这个结果,桓子澄自是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