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卒哭之前,孝子的棚屋仅内壁可涂上泥用以挡风,然一应坐卧用具却仍是只有草席麻被,此乃秦彦昭该守的礼制。秦素此时特意点了出来,任谁听着都是在为他着想。
可不知何故,听了秦素的话,秦彦昭的神色竟有片刻的不自然。他将脸向旁边侧了侧,有意无意地躲开了秦素的视线。
秦彦昭神情中明显的躲闪与逃避,令始终淡然视之的太夫人的面色,有了一丝极微的变化。
她不动声色地转过视线,看向了坐在下首的钟氏。
钟氏的面色一如平常,只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像是坐得有些不舒服。
这个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令太夫人的眼神再度微变,旋即又归于黯然。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再度看向秦彦昭,眸中隐了一丝极淡的失望。
秦素仍是一脸的怏怏,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这几日天气寒冷,二兄需多多保重身体,夜里要多加几床麻被,草席也需多垫几层。莫要受寒。阿素不好去打搅你,待百日之后再登门求教罢。”
字字句句仍是点在斩衰礼制上。
秦彦昭身上那种朝阳般的神采,在那一刻,像是有些黯淡了下去。
他不自然地转开视线,胡乱地点头道:“唔,我知晓了,六妹妹也要保重。”
秦素冷眼瞧着,心中又是一哂。
她这位二兄实在太缺历练了,这一番言语动作下来,就算是旁人一开始不曾留意,此时亦应发现了他的变化。
钟氏抬起手来,拂了拂发鬓。
秦素远远地看着她。
原应是闲适优雅的动作,秦素却从她的身上看出了一丝气恼。
高老夫人猛地回首,冷电般的目光向秦素身上一转。
秦素适时地垂下了头,将自己面上的不屑也隐了去。
西院的两位夫人,着实糊涂。
孝之一事,莫说是士族子弟,便是尊贵如皇族,亦是小心不敢触碰的禁地,但凡稍有逾制,便必为千夫所指,受天下人鄙夷。
秦彦昭肯定是逾制了,而他逾制的根源,说不得便是拜这两位夫人所赐。
真真是溺爱误人。
这两位夫人就没想过,秦彦昭身为秦氏一族未来的希望,修德远胜于修文。若是品性被人诟病,他便有再大的学问,亦是枉然。
怪不得前世这些错处一直无人得知,直到两年后才爆发了出来,却原来是被西院两位夫人压了下去。
此时,高老夫人已然收回了视线,转向太夫人,平平语道:“二郎确实辛苦了些,身为长辈看着,便没有不心疼的。”她吐字极为缓慢,每一个字却都像是带着股劲力,不由得人不听进去。
“君姑莫要夸他了。”钟氏自然而然地接了口,语气谦逊到了十二分,“二郎终究还年少,总有不周之处,还需长辈多多指点。”
她二人的话说得自然妥切,语中是对晚辈的殷殷关爱。然那话语间漏出的缝隙,却让秦素越发肯定了自己之前的推断。
唯今之计,只有改变策略,趁势而为。
心中计较已定,秦素便转过视线,满脸孺慕地望着高老夫人与钟氏,蓦地两掌交叠拢于袖中,举手加额,向着两人深深地行了一礼。
座中之人尽皆瞠目,随后便是一片吸气声。
秦素行的居然是男子的士子大礼,因为行礼时,她的左掌是压在右掌之上的。
太夫人不由愕然而视,高老夫人与钟氏更是满面震惊,完全没弄明白秦素这番举动的用意。
秦素郑重地全了这一礼,方垂袖而立,肃容道:“叔祖母与叔母果不负颍川秦氏盛名,六娘深感敬服,这才以士子礼表示敬意。”
此言一出,满场又是静无人声。
这般郑而重之的赞美,叫人根本无法接话,更无从斥责或打断。
林氏张开的口立刻闭紧,面色阴晴不定;即便是冷气森然的高老夫人,此时也不好再以冷眼相对,只得僵着一张脸看向秦素。
便在众人的讶然与震惊中,秦素从容转向太夫人,神情中隐着一丝激动,朗声道:“太祖母恕罪,六娘僭越了。太祖母有所不知,自连云田庄返回青州的这一路,六娘与薛家二郎同行时,六娘的心里……其实是虚的。因为薛家乃是冠族,薛二郎更是举世皆知,而我们秦氏却远离故土,族中又没有成名的名士,与薛家……自不敢相比,在薛郎君面前,我……颇觉无颜。”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似是有些伤感,可很快地,她便又仰头看着太夫人,眸中渐渐生出了光彩:“可是,我现在知道了,太祖母,是我妄自菲薄,是我太小瞧了秦氏。秦氏纵是满门妇孺、寓居青州,那根士子的骨头却始终直着,从来没有曲过。在我秦家,人人皆以圣人教诲为尊、以先贤德行为重,我秦氏,乃是当之无愧的士族。”
满室之中,一片安静。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