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眷们的家宴布置在后宅抱月楼内,男人们的鸿门宴则布置在园林区中心的网山楼中。
傅岩任两江总督多年,傅家的势力在两江可谓根深叶茂、盘根错节;比之世代罔替的几大盐商也可说是不遑多让。
傅园便是十几年前傅家极兴盛时由长房嫡子买下两个盐商园子、打通外墙合并后再修葺的,耗时两年耗费七十万两白银打造而成。
本来按傅家三代、远近旁支所有当官的男丁的俸禄加起来,也得要一千一百年整族不吃不喝才能供养得起这么个园子;但官场上的猫腻大家心知肚明,就连端和帝也看在傅家是三皇子纪瞿的外祖且傅岩忠君为国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叶鸿修赴宴前仔细打听过傅园内的名目。算了算以傅家一个一品岁俸银一百八十两、一个三品一百三十两、一个五品八十两再加两个六品六十两共计二百四十两,合计每年六百三十两岁俸银的程度,连今日叶云淑一套头面都远远不够的。
“内兄以为这秋坛景色如何?”一身杭绸天青织银竹直裰的傅瑞升见叶鸿修一直立在北窗前眺望秋景,轻笑一声举步踱过去,问道:“可还能入眼?”
叶鸿修没有侧目,始终凝望着秋坛秋景,称赞道:“怪石嶙峋、丹桂缀色——甚美,这秋坛想来是四季叠景中花费最为豪巨之处吧?”
“内兄慧眼识珠。”傅瑞升何等人精,一眼便看出叶鸿修心不在焉。顺着他的视线远眺过去,可以于垒于太湖石假山上的望山楼二楼遥遥望见后宅花厅抱月楼的垂柳花墙。
呵……
傅瑞升回想起妻子那些近乎怨毒的评价和诅咒似的话,心中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给叶鸿修介绍秋坛的建造经过。
一人听德漫不经心,一人说得浑不在意。直到傅家真正的主人傅岩重重咳嗽了一声,两个青年才回过神,状似相谈甚欢地齐齐扬起笑容,回身向傅岩行礼:“祖父。”“总督大人。”
在叶鸿修猜想里,傅岩应当是和自己祖父或隔壁老抚远侯也一样威武不凡、老当益壮的老年人——毕竟是个当了十数年两江总督、民生军政一把抓的封疆大吏;毕竟是个敢养寇自重、让端和帝弃之可惜用之忌惮的人物!
当面一见却发现傅岩更像个文人儒士,半花不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玉冠内,着一袭松江棉布裁成的舒适棉袍;腰束玉革带,脚踏白绫松罗袜并锦罗鞋,完完全全一派隐居高人的模样。
但傅岩身上那气势、眼里那精光,却不可能是一个醉心于山水的人会有的。叶鸿修只是和他对视了一眼,就下意识想避开他的目光去。
傅岩早已落座主位,看他俩貌似相谈甚欢,道:“看你们聊得甚至投机。今日是家宴,叶家哥儿何必再行官场行事,未免太过见外——你已过弱冠,叶家亲替你取了什么表字?”
叶鸿修又是一揖,笑道:“回傅大人,在京中时日紧促,只补过冠礼、未能取字。幸而前几日得一表字,取为‘谦大’。”
“‘谦大’?”傅岩捋须颔首,抬手示意他俩入住,“‘谦’谦和以待下;谦虚以示人。‘大’《说文解字》曰:‘天大、地大、人亦大。故大象人形。’妙哉,不知是哪位大儒替你取的?可有更深的意蕴?”
听闻此,叶鸿修面上的笑意便多了几分发自真心的意味,回道:“是舍妹云满取的,原为佚名绝句‘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此言一出,望山楼二层小筑内顿时出现一片诡异的寂静。作为最尊者的傅岩捋须捋得快成机械性动作了,不知是在品鉴那句佚名绝句还是在思考这个叶家兄妹的荒唐行径。
倒是文人匠气更浓的傅瑞升默念着将诗句嚼碎了,一时颇为激动:“此句妙极!毫无雕琢匠气又处处透着飒然超脱之意!内兄,敢问八妹妹是在何处得知这绝句的?她可曾与你说过?”
叶鸿修瞟了傅瑞升一眼,声音冷淡:“不曾。”
一直热脸贴冷屁股,即使是向来假作文雅的傅瑞升也不由生了点怒气。恰在此时奴仆们端着玉盘盛着的蟹上来,将差点冷场的氛围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