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氛围在几个傅家小辈的有心带动下终于慢慢恢复到了看似其乐融融的样子。叶鸿修慢条斯理地用“蟹八件”夹开蟹腿肉,不蘸酱也不沾末,就这么白嫩嫩地一条送进口中。盛着蟹黄的蟹盖就搁置在手边,他却是一眼未瞟,一指未动。
“内兄可是不喜食蟹黄?”傅瑞升见状奇道,他从未见过喜食蟹腿却厌恶最美味的蟹黄的人,不由问道。
叶鸿修将蟹盖推到一边,偷偷瞥一眼正由僮仆侍奉着吃蟹膏的傅岩,笑道:“蟹黄虽是美味,可正是因太过美味导致腥凉,我在云南暑热之地呆得太久,恐水土不服,故不敢食之。”
一场鸿门宴,字字带机锋,何况这话说得相当露骨。傅瑞升眸色微变,顷刻又恢复成了先前模样,将叶鸿修推远的蟹盖又往他手边推回去了点,假作殷切地问道:“然蟹黄如此肥美,不食岂不可惜?”
叶鸿修手一抬,挡下了被推过来的蟹盖,淡淡道:“但若是因多食致使腹痛难忍,而只能苦挨于井偃(厕所)臭不可闻,岂非得不偿失?”
“若是腹痛,自有良药可医。”傅瑞升道。
“是药三分毒,匡乎岂有取之不竭之药?”叶鸿修言。
一来一去间,蟹黄已撒了不少在桌面上。一直浅酌黄酒、旁观不语的傅岩终于开了口,酒盏搁在梨花木桌上便是一声脆响:“谦大是不敢食呢,还是不敢多食?”
见正主终于发话,叶鸿修放下手中拆到一半的蟹钳,就着奴仆端上来的清水擦净手后才合掌向傅岩拱手回应:“回总督大人,自然是想食却不敢食的。一则下官恐其性寒凉伤了脾胃,二则众人虽皆云蟹黄蟹膏乃湖蟹最优之处,下官却独独偏爱蟹腿的幼嫩细滑。”
傅岩低笑:“谦大尚且弱冠,胆气不足。岂不知若无壮士巴解做那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恐今日无一人晓其鲜美滋味。”
叶鸿修低眉顺目,状似受教,口中却回道:“巴解只因第一人之身份而侥幸留名于传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人各有异且各有度,总督大人何能一概而论、一概而视?”
傅岩握着椅子扶手的手背上起了几处不太明显的小青筋。他压着声音,平眉问叶鸿修:“谦大你不食,自然有他人视若珍馐美馔。你又怎知他人,没有那个皆食之的度?”
叶鸿修又道:“山谷道人(黄庭坚)有诗云:‘鼎司费万钱,玉食常罗镇。吾评扬州贡,此物真绝伦。(《食蟹》)’今日这一场重阳蟹宴晚辈斗胆算了算,若以五分一斤再佐以就当,当有二百两之数,的确算得上万钱。然蟹亦分大小——《洞冥记》有载:‘善苑国尝贡一蟹,长九尺,有百足四螯,因名百足蟹。’舍妹云满亦曾在倭国东南沿海及南沙群岛捕获过单足便有八尺长的巨螯蟹——人各有度,蟹亦分大小。不知总督大人觉得这世间何人才能有此‘度’,食那巨螯蟹之蟹黄呢?”
傅岩为他一通旁征博引气得额头冒出了青筋,声音压着压着不由透出了阴沉:“谦大不愧是前科状元郎,三元及第、满腹经纶。世间何人能食巨螯蟹蟹黄,便也只有那一人。可其它小蟹若弃之不食,岂不浪费?”
“总督大人之小蟹,便如晚辈之蟹腿。”叶鸿修才不会让这老头偷换概念成功,又道,“且总督大人之言,请恕晚辈不能认同。”
“哦?”傅岩阴恻恻问道,“看来谦大是认为那‘一人’,也不能尝巨螯蟹之美味了?”
叶鸿修全然不惧两江总督阴沉的语调:“巨螯蟹之大,一人不可能完全独享。不如取其蟹黄、蟹膏,烹成蟹粥,足可供天下人食之。”
望山楼二层小筑因叶鸿修“天下人”三字陷入一片沉寂时,后宅花厅抱月楼内叶云满正拉着傅老夫人滔滔不绝、喋喋不休。
此时后宅的螃蟹宴已上了第三道腌螃蟹,可怜傅老夫人反被叶云满拉着听其天南海北地胡侃,螃蟹没吃几口,嘴角耷拉了一次又一次。
叶云满才不屑于学傅老夫人硬装知礼,非要秉持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淑女准则,两只手握着一把剪刀上下翻飞,硬生生地接连扒了十几只螃蟹。
蟹壳在她手边堆成小山时自会有丫鬟捧着红木托盘收拾下去,但那堆积速度依然是极其可观的。
不过叶云满虽然在胡吃海喝并侃天侃地,好歹留了点力气控制住没让自己唾沫四溅。她又徒手掰开蟹壳,将蟹盖随意一丢,一边口若悬河地继续说道:“……我大宁的确地大物博,但海外那些小国倒也全非化外蛮夷。去年我在英吉利面见了他们的女王,一身威仪可不逊色于我们大宁的陛下!听说她杀了姐姐才登上的王位,后来又接连除掉了掣肘的大臣们。四十岁打垮了邻国的舰队,五十五岁又把占领了台湾的葡萄牙人的舰队打残了,当真是女中豪杰!不逊于则天女帝!”
一旁由丫鬟伺候着吃剥好的蟹肉的叶云淑终于找到机会与“正当理由”表达自己的鄙夷:“牝鸡司晨,果真是蛮夷——又或者一通全是你的胡言乱语!”
叶云满皱皱眉,擦净手后从袖间暗袋内掏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