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世,我与他年少相识。
他出身颍川韩氏,我出身淮南周氏,皆是当世大族。
少时我过继到叔父家中,与他比邻而居,他喜爱在院子里读书,我喜爱在墙头捣乱。
他读众鸟高飞尽,我背万径人踪灭。
他读孤山寺北贾亭西,我背闻道龙标过五溪。
他自小知规守矩,却没少被我气得瞪眼。
直到他十四岁那年,他离家修道。
此一去便是十年。
那时还未有玄真界,修道在世人眼中也只止步于追求长生。
十年后,他在家族逼迫下与我成婚。
成婚那日,韩家以他久病为由,让我一人拜了天地。
可我深知,他不曾生病,他只是不愿来罢了。
我倒要看看,年少时那个知规守矩的韩季川去哪了。
那一夜,我扯了盖头,拆了凤钗,吵闹着要回家去。
韩家父母自知理亏不敢出面,小厮们也不敢拦我,只好在后面遥遥跟着。
直至我走出庭院,看到高墙之上一人独坐,他身后望舒皎洁,乌发镀上一层银月光,红衣束发,手中拿着一壶酒。
他半醉半醒,抬眼看向我,眼中犹如青松覆雪,失意与消沉。
我知道,那个知规守矩的韩季川再也回不来了。
他认出了我,从屋檐之上下来。
十年相隔,我们如同陌路一般。
我将他少时赠予我的玉佩摔碎在他脚下,愤然离去。
那次之后,我成了全城的笑话。
所谓人言可畏,不过是烂人的烂语,不值得让我踌躇不前。
叔父一家宽仁和蔼,待我极好,知晓韩家态度后道:“阿照哪怕终生不嫁,也可留在家中。”
我自知有叔父一家是上苍对我的恩赐。
可事与愿违,藩镇叛乱,叛军直取京城,叔父与堂兄镇守京城,守城一月,让城中皇室与百姓逃离。
后堂兄被俘,叛军妄想以堂兄为质,逼迫叔父打开城门,堂兄宁死不降,死于叛军刀下。
叛军将堂兄首级送给叔父以此威慑守城军士,叔父忍痛不认,命人丢弃,又在深夜一人前往找寻,伏地痛哭。
最终粮草断绝,叔父与剩余兵士背水一战,身死殉国。
彼时,我早已被叔父托付给韩家,随韩家离京。
韩家父母对我心怀愧疚,依照韩家大夫人的礼制相待,向叔父允诺韩家定会保我后半生无虞。
听闻叔兄殉国,我心神俱溃,不顾一切要寻回叔兄骸骨。
我彻夜返京,那时叛军已经占据了整个京畿地区。
我混入流民,行了十日,终至城门下,日已西落,乌鹊南飞。
那正在城门之上的守城之将竟是我少时故人,裴善怀。
他家与我家也算是世交,年少时曾在一起读过私塾。
而他如今正是叛军的首领之一。
我看到叔兄的尸首正悬挂于城墙之上,数日以来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
天色黯淡,我心亦黯淡。
我已失家,宛若游魂飘荡于天地间。
我一步步走上前去,城门把守森严,无一百姓进出。
我的靠近无疑惹来所有兵士的目光。
城墙之上一人举起箭,对准我,严厉喝道:“什么人?停下!”
风声猎猎,我看向城墙之上,眼眶之中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
我从腰间抽出昔年堂兄赠我护身的软剑。
一个守城士兵猝不及防,被我一剑割喉。
随即一箭射中我的左肩,我看着大片的血浸染了衣衫,竟然没有想象中的疼。
一群士兵将我团团围住,正要合力围刺于我。
却听到城墙之上一声呵斥,“住手。”
是裴善怀。
他急忙赶来,呵退了士兵,将跌倒在地的我抱起。
带我回了他的住处,又让军医为我包扎。
一连数日我高烧不退,我求生之意几近断绝,只觉有一人在我身旁反复说若我死了,我叔兄的尸首将无人安葬,魂灵也将不得安息。
我求生之意这才逐渐恢复。
一朝雨夜,我终有了气力,从病榻之上起身,走至门窗前,裴善怀从屏风后软榻上惊醒,急忙起身来为我披衣。
我转身,看着他,他眼中映着灯火,亦有一个我。
我拿出藏在袖中的簪子,狠狠地刺向了他的胸膛。
他白净的衣衫骤然溢出暗红的血来。
他后退一步,隐忍不发。
我的手还握紧着簪子,而他只是简单地握住了我的手,仿佛早就预见了这一刻。
烛火幽微,一剑破窗而来,直指裴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