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丽春台,似乎是母亲着人送我回来,又似乎是自己走回来的,总之我是回来了,赶走从人,踢掉鞋袜,赤足坐在廊下发呆。
二月的天气清朗,仲春温暖的风轻巧地拂过人身上,在近处留下几缕淡淡花香。不知是谁想的主意,在许多树枝上都栓了碎玉片做的风铎,春风一经过,便发出清脆的碎玉之声。
蓬莱和朱镜二殿里也有许多这样的风铎,不过是用水晶制的,白日里会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
我夏日里读书每常困倦,师傅们各有正职,不能常加管束,侍讲的女官们与伴读的小娘们不敢很管我,便向崔明德讨了个主意,在屋檐四角都挂上占风铎。
蓬莱去太液池不远,常有风吹,风铎丁林之声不绝,有这样的声音伴着,困倦之意常常得解。那时几个伴读还每人都送了我一副风铎,有金有银有玉,独韦欢送了个木的。我其时不知她处境,只觉这木做的极古朴有趣,想叫少府监给我原样做一批来,最后却是母亲知道,赏了一批水晶雕花的,里面每一串每一颗上的雕花都全然不同,有时下流行的团花、立鸟、缠枝,也有清雅幽致的薜荔汀兰,还有许多微雕的古今典故故事,可那些再好,却总不及那一个木的先入了我的眼,最讨我的欢心。
我的从人们见我喜欢这些,有几人便也寻了几个好的献我,他们无法与母亲比富贵,又无法与我的伴读们比清雅,便从新奇上下功夫:有人给我拿了一副鸣哨,挂在檐庑下,风过时可听见雁鸣般的声音;有人献了一副铁铎,是按军中狩猎的款式改的,其音铮铮,一响起来,屋子周围的燕雀都吓得扑翅而起;最合我心意的,却是杨娘子所献,她叫她儿子从宫外给我捎来了一套走马灯似的物件,顶上是鸣哨,随风而响,声音清幽,下面挂着铜制的磬片,鸣哨响时,磬片也和着节奏发出金石之声,两相交叠,便能粗略成曲,最妙的是这中间还有十六个画着许多各地故事的扇面,风吹曲扬时,扇面也会悠悠转起,杨娘子便带我坐在廊下,娓娓向我讲述她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奇异风俗:驩州南五百里有真腊国,国人不着衣服;峰州有水从吐蕃来,夏天冷如冰雪,里面有无数小鱼,来去时水面如粥,四野乡民以鱼为生,从不枯竭;岭南獠民好为蜜唧,即是老鼠幼胎以蜜腌渍而成;西域有磕头胡,只要唤他的名字,便一定要伏地磕头不止,至死方休……这些鬼话我是不信的,可是宫中岁月悠缓,偶尔听听这些稀奇古怪的传言也并不坏,因此我倒也不排斥她同我讲这些胡话。
不但我,便是我的伴读们其实也对这些事感兴趣,每当杨娘子和我坐到外面,不出一刻,便能看见这些世家闺秀陆陆续续地从各方过来,或是来向我研讨学问,或是来赠我一样小物,又或只是“偶然”路过进来问安…那时我们彼此之间还并不熟悉,坐在一起时,却像多年的闺中密友一样,连一向恪守闺礼的崔明德,在这种时候也往往放下了世家娘子的架子,也愿意脱了鞋,与我们排排坐在回廊的地板上,边荡着脚,边听杨娘子说故事。
我相信等杨娘子死后,也依旧会有人殷勤地来同我说这些故事,送我更为精巧的东西,我早上说一句“还是木头的东西好”,下午便能看见我的廊上摆满各式各样的木制品,晚上再说一句“真腊国的人到底穿不穿衣服呢”,便一定有人认认真真地去替我搜一本《大唐地域风俗考》来,可是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无论如何,都回不到从前。
天渐渐暗了,有人执着灯过来寻我,昏暗中看不见她的脸,只看得出来约莫是十四五岁的小女娘,身形细长,步履轻盈,我疑心是韦欢,嘴角扬了一扬,又马上落下去,等那人走近一看,并不是韦欢,而是母亲跟前的宫人,我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忙穿了鞋跳下去,束手站定听这人传话:“娘子问二娘可用了饭?若没有,叫尚膳备几道爽口的菜,少用一点,早些安寝。娘子还吩咐说,明日典礼繁琐,二娘可在袖子里盛些点心,饿了时偷偷垫一口。”
她随身还带着食盒,是母亲赐的野鸡炙,野鸡肉都切成极细的丝,用汤浸透,再放在炉中炙烤,烤完洒上碎茱萸和胡椒,如今还是热的;这野鸡炙还配了新出炉的胡麻饼,饼中什么都没夹,只面上洒了芝麻,过炉一烤,面脆油香,我本来一点用饭的心情都没有,闻见这味道,却不觉咽了一口口水,笑着谢过她,自拎着食盒入内,一口气吃了三个饼,胃既餍足,心情也好了些,迫不及待地叫宋佛佑来问:“交代你稽查殿中人员,你办得如何了?”
宋佛佑一怔,道:“人手尚未备齐,该查哪几处也还没定…”
我立刻便蹙了眉,道:“有错的便拿,怎么还分几处?”
宋佛佑道:“宫中处罚,总有盗窃、偷懒、欺哄、不敬诸多罪状,妾正思量以何人督何罪,等有了章程,再一并呈送娘子。”
这话却是迂腐,我挥了挥手,命人又将韦欢叫来。她不知打哪弄来一身胡服,头上歪戴了一顶浑脱,我本意是要端个庄严肃穆的架子向她问计,见了这身装扮,脱口却道:“怎么想起穿这身衣服来了?倒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