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能用来盛水的器具,不论大小,容量多少,都被用上了。
人们拔来报往地不知往那被烧了个“粉身碎骨”的客栈楼上泼了多少水,那凶兽一般的大火才得以被压制下去,只是还有些零星的小火依旧不死心地“东奔西走”,企图再反击一次,但终究是鼓馁旗靡,不足为惧了。
从楼里逃出来后,裴卿辞因担心再有什么意外发生,便一直背着那孩子。
谢元是看着裴卿辞长大的,自然是知道他在肃北落下了怎样的一身毛病,甚至有几次险些命丧黄泉。
方才背着那孩子从楼里面逃出来时,就已经消耗了他全身大半的力气,这会儿恐怕也再难以支撑下去。
可任凭谢元说破了嘴,裴卿辞都不肯将人放下。
谢元在一旁急得直跳脚,可裴卿辞却不为所动,只是静静立在那里。
谢元就站在离他半步远的地方望着他,一个恍惚间,谢元蓦然惊觉,从前成日里围着他转,仰着头看向他时,会甜甜地唤着他“伯伯”的那小小的一团,竟然也仿若他这棵“老树”荫蔽下得一株幼苗,不知何时便蹿了那么老高,渐渐地伸展出了自己的枝条。
现如今眼看着那火势逐渐平息,裴卿辞才算是松了口。
他四下环顾了一圈,寻了块平坦且较干净的地儿。
刚将背上那孩子放下,裴卿辞便感到一股腥咸漫上喉头。
他身体早已出现不适感,且愈来愈强,但因谢元在这儿,他怕谢元见了又平添了他的担扰,便想着自己稍作忍耐也就过去了。谁知一时间竟是头晕目眩,呼吸不畅,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一口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他人也突然向前跪了下去。
点点殷红夹带着好几处明显的乌黑,伴着裴卿辞那几乎快要上不来气的一连串的喘咳声,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涂在他的衣襟上、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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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元记得他曾经的高烧不退,记得他曾经的吐泻不止,记得他曾经面颊凹陷,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一具骨架子,瘦得仿佛肃北任意一缕细细的风轻轻一吹,就要生生将他折断了。
谢元记得裴卿辞八岁那年正月十五上元节的隆冬夜,屋外“簌簌”地下着大雪,却难得没起什么风,象征着“吉祥喜庆”的大红灯笼高高地坠在屋檐下头,烛影摇曳。
而谢元明明知道裴卿辞的身体已经差到什么东西都吃不下了,却还是跑去厨房给他团了一碗圆滚滚的汤圆。
他一边煮,一边还喃喃自语道:“伯伯给我们小阿琮煮汤圆,我们小阿琮的病马上就要好了,好了就和伯伯一起吃汤圆……”
“韫琮”是裴卿辞的字,裴卿辞是谢元从小叫到大的“阿琮”。
裴卿辞在一声声的“阿琮”中磕磕绊绊地长到了八岁,如今却要在一声声的“阿琮”中去了。
裴卿辞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见谢元过去了,那双原本黑漆漆的、无神的眼睛,像是肃北八月朗夏夜空中的星星般亮了起来,璀璨如炬。
裴卿辞艰难地侧过头来,翕动着嘴巴,似乎是要跟他说些什么,谢元眼含着泪俯下身去,将耳朵凑到他唇边。
他听见裴卿辞说:“伯伯,我疼——”
才四个字,便像是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一般,使他大口且急促地喘息着,前额渗出了好些细细密密的汗来。
谢元听闻此言,方才强忍在眼眶里的泪就如同那散了串的珠子般往下“噼里啪啦”地掉着,他颤着声地握上裴卿辞骨瘦如柴的手,道:“伯伯知道,伯伯知道。”说罢,他又从袖中拿出块帕子将裴卿辞额头上的汗珠轻轻点了去。
谢元心里是又是担忧又是心疼,一颗心仿若被惯在地上的玉,碎成了好几瓣。
若是可以的话,他恨不得将裴卿辞换了去,可无奈他却只能在一旁亲眼瞅着裴卿辞受这钻心蚀骨之痛,而自己所能做得也只有替他顺气擦汗这些事了。
裴卿辞好不容易才缓了几口气,却不知道打哪来的力气,突然紧紧攥住了谢元握着他的那只手,道:“伯伯,我娘——”话说到一半又被一阵剧烈的咳嗽给打断,谢元教他不要着急,可裴卿辞却不甘心似的,将他攥得更紧了。
谢元听他提起已故去的德妃,心头一震,他知道裴卿辞此刻拼尽全力要说的,定是什么外人从来不知的隐情。
可裴卿辞的喉咙已经沙哑的再也无法说出一字,最后竟是彻彻底底地昏了过去。
之后谢元再问起裴卿辞当时要说些什么之时,裴卿辞皆是闭口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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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元见他呕了口血出来,心便一下子提了上来,他甚至都来不及拿出帕子,捏着袖口,便先将裴卿辞脸上沾着的血迹抹了去,而后扶着他,道:“王爷,你先起来歇着吧,这有老奴呢,老奴替你看着呢。”
裴卿辞低头伸出右手来,自己拿拇指抹了把唇角,盯着指尖蹭上的那道渐淡的血痕,他像是出了神。
火光映在他的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