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舞台,便立刻知道自己下午为什么一直心神不宁了。上一次,白御霜首演绿珠,冒险从高楼上往下跳时,她也有过这种反应……难道,他今天又想那样,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吗?!
时纪来不及细想“规则”变化的缘由,她此时更要紧的,是去戏院看着那位偶尔演戏时会有点疯白老板!
刘叔不在家,玉婶只好出去找了辆黄包车,吩咐车夫送她去城隍庙。天色渐暗,一路上,居住在法租界的人们来往如常,脸上笑意盈盈,轻松自在,她心里却总觉得有哪儿不对,生怕白御霜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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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御霜时隔多年再唱崔莺莺,特地选了出《长亭送别》。
这场戏说的是崔母嫌弃张生身份低微,要他去考取功名才愿将崔莺莺许配于他,有情人分离之日,长亭设宴送别,无奈崔母将女儿盯得紧,全靠红娘往来传情,表心达意。
作为《西厢记》名段,知名度广,唱的人也多,但他白御霜何时怕过与人比?唱这出戏,虽说谈不上十多年前那般熟练精巧,但也不至于丢了功夫,辜负观众的戏票!
香车宝马上场,白御霜缓步半个圆场,站定后,他启唇第一声,便是名句。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他沉下一息气,合着曲笛,将那戏词儿缠绵婉转、一唱三叹的磨了出来。
初开口时,尚还有一丝干涩,转音不够圆润,便让台下等着挑刺的、准备评判的、带着期待的人脸上神情都生动了起来。
两句过后,便是好一个细腻古雅的水磨调了!
他还不时延缓节奏,穿插花腔,可谓将昆腔的声韵、腔调都表现得极佳了。更让人惊讶的是他的咬字,竟是一口纯正中州姑苏音,传统南昆!
这一来,台下看热闹的戏迷是满足了,懂戏的名票、行家却坐不住了。
自前朝花雅之争后,昆曲没落,世人皆好听京戏,百戏之祖沦为了学戏的入门功,坚持留下来唱昆曲的角儿已经不多,能唱传统南昆的更是少之又少,大多唱的都是更为通俗的北昆。没曾想,以海派京戏闻名沪上的白老板,昆曲造诣竟如此之高!
却不知他以前为何从不显露呢?
台下人尚自惊诧,台上人已唱过几支曲牌,崔张二人往来几番斟酒送别,皆是靠那小红娘穿梭传情。
崔莺莺:“眼底空留,寻思起就里,险化做望夫石。”
红娘:“姐姐不曾吃早饭,饮一口儿汤水。”
崔莺莺:“红娘,甚么汤水咽得下!”
白御霜讲完念白,正要接下一支曲牌,却见红娘将酒杯呈到了面前,他唱过无数遍长亭送别,岂不知道并无这一着?但酒杯已在脸前,他若是不接,便挡了观众视线,若是接了,曲笛已起,后面的唱念做打舞又当如何……
白御霜只略一思索,便当没看见般,先张口把词儿唱了出来,同时手上挽了兰花指,似不经意般就将酒杯柔柔推了回去。手下口上,没错过一个节拍。
酒杯推开,白御霜便继续唱那阙词,不想,那扮红娘的小子又把杯子递了回来!这一来,台下的观众们都也看出蹊跷了,戏里是姐妹情深,配合默契,戏外却是有人跟他白老板不对付,要叫他出丑咧!
在观众的窃窃私语中,白御霜口上未停,将余光看向台上其它人,只见张生眼神飘忽,崔母更是只当没看见,便明白这恐怕就是顾经理给他的为难了。
白御霜想要再推时,那红娘已有了防备,手上劲大,没再让他推开。
他只好用上几分力道,但因不愿将场面弄得太难看,坏了台上的戏,也没下狠手。两人推拒之间,红娘显落下风,就在他被推离白御霜身边时,竟将手中那杯酒水,朝着他面门泼了过去!
台下忽然惊呼声四起。
他的戏妆花了。
面红淋漓剥落,露出蜿蜒扭曲的疤痕。
观众的嘘声、怜悯声、喝倒彩的,什么都有 。
白御霜愣在当场,像一朵春末时残败的桃花,他这戏,终于演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