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腹中早已有了你的孩儿,只等着你还乡之时能告诉你。”
恍如晴天一声霹雳,方汝真扶着椅子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可打颤的双腿已不足以支撑他衰朽的身体,又一下跌了回去,全身骨头仿佛都撞了一下。他的眼珠子在凹陷的眼窝里惊慌失措的转着,不知该看往何处。
但裴牧居似乎比他更明白他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于是继续说道:“那个孩子在几个月后出生了,是个很健康的男孩,在他母亲的照顾下渐渐长成了一个俊秀有礼的男儿。”
方汝真像是喘不过气来,柴火般的手指狠狠地攥着胸口,像一只破旧的风箱在呼哧呼哧地出气:“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裴牧居的语调愈发四平八稳,听来实在有几分寡淡无情,而俯视着他的目光里又带着不经意的怜悯:“他是个很有志向的孩子,及冠后便决心远游,投身行伍,为国尽忠。”
预料到了什么,方汝真猛地抬起脸来,屏着气一言不发,像等待最终的判处。
裴牧居一字一句道:“他加入的,是当年蓟檀总督谢有乔的麾下。然而谢有乔被斩立决后,突厥趁机偷袭蓟州边境,他不幸死于此役之中。”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直直地顺着方汝真的喉管插入他的心肺之中,在喘出气来时,他只觉一股腥甜辛辣的味儿直从他的口鼻往外冲。
他忍不住呛了一下,这一呛把血水和眼泪都给呛了出来。他狼狈地摔在地上,像一只等待死亡的年迈的困兽,孤苦伶仃,只能独自默默哭嚎。
裴牧居阖上眼——纵然他早就明晓一切,但他也是真心实意将他视为好友。现在,他恨他,却又可怜他。
“或许一啄一饮,皆为前定。”只留下这句话,裴牧居便拂袖而去,不再多说一个字了。
方汝真不知哭了许久,抛弃他高龄的寿数,抛弃他曾是翰林院翰长的高贵身份,只是像个刚出世的无知婴孩般哭着。良久,他忍着发疼抽痛的脑袋,终于扶着桌椅坐了下来。他重新握起笔,像裴牧居来之前一样。
他的经义尚未完成。他要赶在死前留下自己这一生唯一的骄傲。
眼前一片模糊,他抓起袖子仔仔细细地揩了揩眼睛,他看清了——墨色字行上覆着鲜红的血迹,那上头写的一句是“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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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日子谢枝几乎成日待在小书房中,只为着补上前段时日落下未看的账目,偶尔也听听唐寻从外头带来的消息。
谢归已顺利通过了复试,等待着几日后的殿试。裴太傅也终于洗刷了罪名,回到了家中。葛向荣因证据确凿而被定为主犯,被判斩立决,与他勾结舞弊的方启被施杖刑,流放三千里。为了包庇方启而陷害裴太傅,致使贻误案情的方汝真,虽罪大恶极,但念在他年事已高,且数十年来在翰林院中都呕心沥血,又有裴太傅亲自为其求情,最后陛下宽仁,削其官职,放其归乡。
为了这事,李伏清还特意来见过李承玉几面,谢枝听了几耳朵,原是因为李伏清这几年来一直受到方汝真的照拂,对如此结局自然心中很是凄凄哀哀。
但谢枝另有一桩心有疑虑的事,就是她得知自己的父亲将要出京前往荆湖南路任发运使之职。这次调任看似远离京城,但谢枝知道父亲本就极擅水利,此事于他而言或许反倒是一次难得的机遇。但是……
父亲自入京后一直寂寂无名,自己虽嫁入了相府,但李相也并没有帮衬的意思,这回谢归被牵涉进了这么大的案子,父亲又正值这当口要离京,也不知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