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的屋子在相府东厢,绕过一段长长的连廊便到了一处宽敞的院落。虽已是入了秋的时节,院中却葱葱茏茏,深深浅浅的绿中恰到好处地缀着时令的花,唯有正中一棵高大的树伸展着自己干枯的枝,残留的零碎枯叶在风里瑟瑟地发着颤。
谢枝只消看上一眼,便瞧出这理园之人的不凡来。但她很快便收回了目光,跟着余婆婆和一众侍女们进了屋子。
屋中弥散着一股浓郁的苦涩夹杂着清甜的药味,谢枝刚进去便被呛了一口。
余婆婆拿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瞧她:“我家大公子打小身子便不大好,需日日拿药汤将养着。少夫人既已进了门,日后照料大公子的事,也需得你好生挂在心上。”
谢枝缓过来,低着头,温顺道:“我省得。”
余婆婆挑剔地“嗯”了一声,便掀起隔断内外室的珠帘子,绕过绣日出东山云雾图的绣屏,只见内室里头物什简单,数围的床笼着层层叠叠的纱幔,只影影绰绰地望见一个人正躺在里头。床头搁一架双层黄纱六角罩灯,散出一圈暖融的橙光来,边上一只青瓷莲纹底蜻蜓落莲叶盖的香炉,正静静地燃着宁神的香。
左手边圆月形方菱木楞的窗下,应是为迎接新妇刚置的妆台,抬眼便可见院内四季景致。右手边一方流云纹镶玉石的矮榻,以梅枝鹤影为屏,上铺秋香色忍冬纹软褥。
余婆婆命侍女们搀着谢枝在榻上坐下了,道,“少夫人,少爷如今昏迷不醒,大夫嘱咐了不可吹风,不可受凉,因此每日除了吃药、擦身诸事外,都不可掀开这床幔。所以这日后呀,就得委屈少夫人你在这榻上将就些时日了。”
谢枝点点头,表示应了。其实她倒无所谓这些身外之事。父亲一直以来官职低微,一家人只能居于陋室之中,今日所见相府景象,恐怕就连侍女的吃穿用度都比往日的自己好吧……即便是睡在这矮榻之上,也比少年时渗雨漏风的居室好得多了。
谢枝在心里自嘲地想着。
余婆婆看她温顺,一时也挑不出错处,于是说道:“今日事杂,老奴便暂且唠叨了这些,待到明日,再将其余诸事仔细嘱咐于少夫人。再之后,老奴就要回夫人身边伺候了,不过这些侍女都是夫人指派了要留下的。骊秋……”
一个梳着垂挂髻,着草绿半臂杏黄裙的侍女应声站了出来。却见她年纪尚小,与谢枝相仿,双目灵动如星,唇角含着笑,也不像旁人在余婆婆面前颇为严谨肃穆的模样,只是眉间暗含着一种忧愁。这会儿她好奇地打量起谢枝来,反倒把谢枝瞧得避开她的目光。
余婆婆没注意到两人行迹,先是问道:“大公子今日可吃过药了?”
骊秋伶伶俐俐地答:“一炷香前孙大夫刚来喂过药,也替大公子把了脉……还是老样子。”
余婆婆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点点头也就不再多提此事,转头交代谢枝:“骊秋自小养在夫人身边,这几年才被指来照料大公子,性子也算是机灵。少夫人日后有什么事要吩咐的,尽管托付给她便可。”
“好。”谢枝只是点头。
余婆婆估摸着今日要紧的事都交代完了,便说道:“今儿事杂,奴婢们这便先退下了,少夫人也早些歇息吧。每夜耳房都有下人守着,若有什么要紧事,少夫人唤他们来便可。”
说罢,一行人便鱼贯而出了。
屋中骤然空荡下去,只有清苦的药香不甘寂寞又居无定所地飘荡。
谢枝松垮了几分快僵硬的身体,把手中那柄花鸟团扇搁到身边,然后才犹犹豫豫地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来。
这把匕首是幼时老师赠予她的,就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这件事。刀柄处是白玉雕成的虎首,但或许曾被人握得多了,虎首上的眼鼻都被摩挲得有些看不清了,棕色牛角鞘的边缘处也已有些破损,翻出更浅色的内层来,显然这把匕首已经有些年头了,但里头包裹的刀身仍旧寒光如练,如一泓秋水。
谢枝一直不明白,自己的老师分明是一介文臣,为何会有这样一把匕首,又为何要把它送给自己,让自己好好保管。
谢枝把刀身抵在自己的腕间,青白的皮肤在冰冷的寒铁的映衬下如白纸如蝉翼一般脆弱。她知道这把刀锋利无比,只要她稍稍下压几分,鲜血就会止不住地奔涌。
只要这么一想,她就忍不住升起一种报复的畅快来。看着千般谋算的父亲终究只能落得一场空的模样,甚至整个谢家也许都会因此被牵连——而这就是把她当作一个筹码拿出去交换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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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刚挂上树梢,前堂的喜宴都已经快散尽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李相夫妇都有些心事,到底他们的儿子还昏迷不醒。哪怕今儿是大婚之日,到底也不能寻常而语。来的宾客大多知情识趣地一一告辞了。文雁饮了几杯茶下肚,倒没急着走,找到李渡,谦恭地问了句:“李相,婢子回宫之后,太后怕是要问起之前拜堂的事。敢问……您是不是改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