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昶不愿因抱恙耽误秋闱,谎称已经康复,骗过家中亲人,咬牙下场答卷。无奈病痛侵体,纵使他强撑着坚持提笔,仍然不可避免地因为腹部的疼痛分神。
落榜自是意料之中。
但他如何甘心。
彼时十里八乡,谁不知道陆家祖坟冒青烟,陆大郎绝顶聪明、前途无量。街坊四邻都说,陆大郎以后是要成大器、当大官的。
他也是这样想的。
可是他寻遍了镇上所有郎中,也无一人能准确说出,他究竟患了什么病。
他们语焉不详、含糊其辞,一剂剂汤药灌下去,却始终未见起色。
陆昶只好每日挣扎在无边无际的恐慌之中,每次疼痛袭来,他捂着肚子蜷成一团,几乎有灵魂出窍之感,仿佛自己的魂魄已经被剥下来抛到了空中。
母亲伏在床边,不敢伸手触他,惟有声嘶力竭地恸哭呼号,“大郎,我的儿,睁开眼睛看看娘啊……”
没过多久,陆大郎身患怪病的传言不胫而走。
众人无不感叹陆家时运不济,却又忌惮他的病,唯恐避之不及。只有他在书院的先生专程遣人送信一封,说穷乡僻壤难寻圣手,倘若实在不知病因,不妨到京城求问名医。
这封信成了陆昶一家的救命稻草。
父亲托遍旧友故交,几经周折才在京中谋到个不入流的孔目,于是一家人变卖了老家的田地和屋舍,从大名府搬到了京城的西南角的一处小院。
京城的确多有名医,可其中鱼龙混杂,更多的则是招摇撞骗的庸医。
银子如流水一般花出去,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可是他的母亲,仍然每日早出晚归,起初还是往各个医馆去走动,后来不知何时起,竟结交了一个蓄着山羊胡的老道士。
这道士自称曾受医仙点拨,修习过给人渡病气的灵术,可以将至亲兄弟姐妹的病气由一人体内渡传给另一人。
陆昶悚然扭头看向母亲,“不行!娘,您不能这样做!您不能这样对阿福!”
阿福是他的妹妹,彼时一十五岁,面容清秀可人。
可惜从生下来就双目皆盲。
月仙听至此处,不由得绷紧了面皮,只因猛然记起姚娟曾经痛骂自己的那番话,其中也提到了“渡病气”。
陆昶将她紧张的神情看在眼中,轻笑一声,“大人放心,我虽欺君罔上,但却也没有完全抛却良知。”
他极力劝说,甚至抵死阻拦,无奈母亲受那老道撺掇蛊惑,竟趁他和妹妹熟睡之时行事,还说动了下值回来的父亲从旁协助。
翌日他得知此事,几乎肝肠寸断,幸而老天有眼,老道所谓的渡气灵术,根本就是编造出来蒙人的伎俩。阿福除了依旧眼盲,身体没有任何不适。
但不幸的是,这个招摇撞骗的道士,卷走了陆家最后的一大笔银子。
他写状纸递到府尹衙门,岂料道士有权贵相护,非但没能将其绳之以法,反倒是他狠狠吃了一顿排头。
那皂吏气焰尤为嚣张,“邢真人背后可是有皇亲国戚撑腰的。陆秀才,你呢,最好识相一点,既然病得这么厉害,就别给自己再找不痛快了。”
陆昶苦笑着问:“大人,您一定很看不起我吧?枉我饱读圣贤书,最终却和那老道成了同样的人。”
他也不在乎月仙的沉默,“我也看不起我自己。”
“但我更看不起的,是这世道!”
是这世道,致他受人欺骗,无处伸冤,遭人羞辱。
是这世道,诱他丢弃本心,罔顾道德,同流合污。
月仙的无言令他出离愤怒,这个体面的、高高在上的年轻官员,拥有一切让他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而这一切,原本他也有机会争取。
那样沉静而悲悯的目光,比起出言斥责,更叫他觉得无地自容。
“我求医被骗,散尽家财,自知没有几日好活,想在死前给爹娘还有妹妹留下些钱财傍身,何错之有?!”
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朝她怒吼。
这些年,他和家人习惯了默默承受不甘和愤恨,屈辱和辛酸。但是这一刻,他偏要问问这世道,如他一般的蝼蚁,在饱受命运的磋磨之后,难道连挣扎也是错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