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宣元年的三月,长安下了一场大雪。
裁绡楼外的杏树枝干堆满积雪,公主府银装素裹,满地落白。奴仆们正搭着梯子,要敲走檐下尖锐的冰棱。
萧且随立在那儿已不知过了多久,他一眼不落地看着那正趴在冰雪地上撒欢的孩童,雪花蹁跹,他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宽阔的肩上落着白,像茫茫雪色中的常青的松柏,挺拔而淡漠。
他眉目潇潇的额上添上了有一道长至眼角的刀疤,那是昔年流放长白山之时受黥刑,而后剜去那个“奴”字所致,原本妙绝长安的昳丽面孔,如今却像一块碎开的宝玉,饶是如此,他的姿容却并未损伤,反而更添几分桀骜。
那孩童不过五六岁模样,著着夹绒的月白圆领袍衫,带着虎头帽儿,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张白皙的小脸儿。
李遂是头一回见着这样大的雪,新奇极了,小手手没进厚厚的雪色,他抬首看那男子,招手喊他,“阿耶!来呀!”
萧且随好似走神了,没有回应。
雪下了一夜未停,已有寸深,孩子滚了几圈,外边的玄色裘披已沾得雪沫子,李遂站立起来,六合靴踩进雪里,两只小手挥舞着,像在划船。
他见着身旁呆愣愣的男子,突然坏心思浮起,抬起小脚将一捧雪踢了过去,李遂小小年纪,脚力却还惊人,雪团子扑进男子的脖颈,冷得他轻颤,一双深邃的眸子缓缓回神,聚出些许无奈。
碎雪洒得一身狼狈,白雪落发间,又簌簌轻掉落,鬓边赫然已有留下了霜色。
孩童却不知愁绪,捧着腹嘻嘻地笑他。
这一幕似曾相识,萧且随有些恍然地想,从前她也似这般任性胡闹,爱把雪塞进别人衣领子里,见他缩着脖子,两只眼睛弯弯的,就像这孩子一样,带着些得逞的笑意。
李遂见他痴傻,还要作弄,突然见到院门外一个高大身影大步走过来,舅舅来了!他忙用小手扑走裘披上的雪粒,往萧且随背后挪过去,两脚并拢站好。
萧且随看清来人,要跪拜行礼,李槐扶他一把,道,“雪地湿冷,免了吧。”
说罢,他目光看向李遂,眼里清浅的笑意一点点消逝。
严厉的目光犹如实质,李遂不堪重压,小脸低垂,嗫嚅着,“舅舅…”
“谁教你这样戏弄他人?”李槐道。
李遂素来害怕皇帝舅舅。
人人都说从前舅舅对阿娘好得很呢,怎对他却好似非常厌恶,虽说平日里的赏赐和尊荣都一样不少,可舅舅的眼神很冷,冰锥似的射过来,好似透过他,看见了另外一个他极其厌恶的人。
是以李遂每回见了舅舅,都不太敢说话。
他抿着嘴,攥在玄色衣摆的手更用力几分,两只圆圆的眼儿湿漉漉地抬起来,求助似的看向身旁的人,低声说道,“阿耶…”
他看一眼李槐铁青的脸色,又慌忙改口喊萧且随,“不是、是阿叔…”
萧且随闷闷笑了一声,随手揉揉楚遂的发顶,不甚在意地挥手拂了拂发间,白雪纷纷而落,落拓的鬓间银光刺眼。
“官家何必恼怒,遂哥儿就和他阿娘一样爱玩闹,我早都习惯了。”
提到她,李槐的面色总算柔和了几分,可眉间愁绪仍在,他轻叹一声,声线和这雾霾的天儿一样阴沉沉的,“今晨又收到傅见山八百里加急奏报,你这一回来,荆西就蠢蠢欲动,北边也不甘人后啊,萧叙拒不参大朝会,大概想趁着中朝政局未稳,浑水摸鱼,捞点好处吧。”
萧且随明白他的意思,这会子回长安来,也不过是因为她的祭日将近了,如今该做得事儿都做完了,他自然也该回边城去。
他思忖着,开口道,“萧叙确是元嘉帝的拥趸,不过他对中朝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否则也不会和荆西断了联系,官家,让崔介和卫缺在北边可别下手太狠了。幽州一乱,朝廷两相受压,僵局难解。”
李槐轻笑一声,揶揄道,“宁王对幽州还是隆情深笃啊,朕还记得你小时候,喏,这么点大,就知道往萧叙脑袋上刮耳光——”
李遂探究地望过来,他知道阿耶是姓萧的,低声问道,“萧叙是何人,是不是我的二叔?”
萧且随忙摇头,转向李槐说道,“官家!可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些,没得和我学坏了。”
李槐笑了笑,从袖笼中取出一物递过去,“你看看这个,可绘得精确?”
萧且随垂眼看着手中的那一张羊皮图纸,淡漠的目光中渐渐聚起亮光,半晌后,他抬首问道,“此图纸是何人所绘?”
李槐见他脸色,已知图纸的精妙,往外拍拍手掌,郑少监便领着个青衣道袍的男子走进来,那男子是魏人模样,只是面上皲裂发红,垂着的双手也粗糙不堪,一眼便知没少在西北行走。
那人甚是傲然,行到面前,并不向官家和宁王行礼,一双鹰眼只盯在李遂身上,那孩子无意间与他对上个眼神,吓得往后退了两步,藏在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