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迢迢挑帘,扫了眼窗外的街坊,华灯初上,彩门欢楼(1)熙熙攘攘,地铺沿街错落。
她记性眼力俱佳,又一次看见那个卖蓬饵的地铺。东家不曾换,只是蓬草已然不应季,换作了春日的艾叶青团。
她恍然明白了其中关联,放下帘子,呷一口清茶,回道:“他衣襟上有星点墨渍,许是来作画的罢。”
天潢贵胄的,手刃兄长尚且理直气壮,来挑拣挑拣贵女,以画怡情,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呢?
宋府的马车匆匆擦街而过,未曾注意到街头的赌坊,上演着一桩老套的追债戏码。
喧哗声几乎震翻赌坊的棚顶,鱼龙混杂挨挤在暗昧的室内,大多数人专注于眼前的筹码,呼卢喝雉,无人顾及的角落,大悲大喜跌宕上演。
赌坊庄家领着几个打手,将一名潦倒的青年汉子团团围住,汉子被人桎梏着肩颈,头颅像牲畜一般撂在桌案上,双膝紧紧压跪着地面,动弹不了分毫。
他一双浑浊的三角眼瞠得极大,倒映出令人胆颤的画面,一柄宽阔的钝刀,就悬在他消瘦的腕上,只消往下毫厘,即可取他半臂。
腥臭的抹布赌住唇齿,让他发不出哀嚎叫唤,即便发出声来,也不会有人在意。
少顷,钝刀被高高扬起,疾速挥下,汉子极力挣扎,终究是寡不敌众,无济于事。
“慢着!”一声抑扬顿挫的喝止声袭来,身穿锦衣,面罩幂篱的男子拨开人群,信步上前。
庄头观他装扮,目露精光,问:“郎君有何贵干?”
男子开门见山:“这人,欠了多少贯?”
庄头一听便知有戏,比了个手势。
“壹佰贯。”(2)男子嗤笑,命仆役抛出数块金饼,足有数十两之重。
庄头仔细掂量几番,立即喜笑颜开:“郎君,请便请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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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春日宴回府不过五六日,阿难就被林叔遣来内院报信,他一路疾步穿过二门,流星似的蹿到宋迢迢面前。
匀气的时间他都不敢花费,只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禀话:“娘子,咱们、咱们府被人告上公堂了!官老爷说,要、要派衙役来宣人呢!”
宋迢迢手中茶盏“哐当”坠地,上好的洪州窑青瓷,碎了满地。
宋家打宋父那辈起就子嗣不丰,原说两郎一女,临到如今,仅剩一位外嫁的女娘,也就是宋迢迢的姑母。
姑母远在益州,自然无法理事,是以正经当家的只有一双孤女寡母。
杜氏不在,宋迢迢只身前往官衙,她并非头回进衙门,却是头一遭入公堂。
公堂内,衙役两厢伺立,拄着水火棍,齐声高叫“升堂”,刺史着官服自东门登上大堂,理了理大腹间的躞蹀带,念过呈状词,遂要轮番纠问两曹。(3)
宋迢迢单薄的膑骨嵌在跪石中,公堂上未经传召不得擅动,她只好勾着腰,视线在陈旧的青石板上流连,耳畔响起苦主字字泣血的供词。
其实不必听,状词中说得一清二楚,来时她也曾多方打探,原是那溺死的偭户遗孀在发难。
刘氏声泪俱下的描绘着宋府的恶行,以身上的痼疾伤痕、收买的四邻为佐证。
她披头散发,尖声申斥宋家名下的粮庄,说庄头素日是如何欺压偭户,说东家是如何的敛财苛待,直将她的夫郎活活逼死了。
宋迢迢静静听完,终于轮到她呈供,她恭谨顿首,叩拜上座明府,尔后直起腰身,只说了一句话:“禀刺史、禀各位官爷,这桩案子数月前已受过审理,并于三月二十日定案,想必甲库(4)中皆有记载。”
“现今,莫非是要推案重审?”
此言一出,四座哗然。
概因多数公堂官吏都明了,大舜的翻异制度颇为严格,各地审案定案后,即会以公文的形式发往大理寺,汇入甲库,以供寺内官员参详,日后也可作为地方官员的考课依据。
一旦决意翻异,便要层层上报,逐次重审,搞不好还会令三司起疑,直接调度到中央会审,岂是说翻就能翻的。
柳安通在扬州做了多年的刺史,审理过的大小案件不知凡几,怎会没有考量到这节关窍。
也正是因为他任职刺史多年,课考已满,不日便要回京述职,往京畿一带升迁了。
按例这位置该由何皋接任,往后扬州如何与他并不相干。
故尔那刘氏呈状词时,他甚至没有过眼,全凭何皋处置了,权当卖何家一个面子,这才令局面混乱至此,不讲章程。
柳安通轻咳一声,拍下惊堂木,沉声呵斥:“肃静。”
他静默片刻,方才道:“宋氏女,公堂之上,不论人犯还是苦主,只需呈述供词即可,你怎么反过来诘问明府呢?”
宋迢迢神色自若,毕恭毕敬的答话:“柳公明察,正是因为此案已有定论,验状(5)、佐证供词、赎铜金额尽数在册,桩桩件件,俱是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