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方才说,殿下?”
这反应教沈间辛起了几分兴味,他继而道:“我观小娘子与我们殿下颇有些情分,不然也不会在病重时反复念起他的名讳。”
“名讳?我何曾……”
如果说先才她的面色还是惊骇,现下则转变成了悚然,适时,禾连携着满筐药材入内,蹙眉道:“你又来做什么?”这话问的自然是沈间辛。
沈间辛笑笑,说明来意便离去了。
帐内独剩两位女郎,禾连一贯寡言少语,亦不会主动同人搭话。
宋迢迢出神良久,方道:“敢问娘子,这是何处?”
禾连性子虽冷,待病患倒颇有耐心,况且她行医多年,见过不少古怪的病人,醒来不单要问所在地,问年月也是常有的。
她走过去,一边打量她的颅骨,一边道:“你可有觉得头晕头疼?”
她摇摇头,禾连检查后见确无外伤,方才答话:“此地是宜州郊外的一处军营,今日是正统二年三月初四,你生了场小病,吃过药不日便会痊愈。是不是有些饿了?能否用些粥?”
宋迢迢讷讷应是,禾连端来一只青釉小碗,里头是熬得浓稠的肉糜和粥,她接过来舀了小口,咸香温热,教她想起自己有位堂姊,也是这样温柔知礼,熬的一手好粥。
她眼眶发酸,一时不敢再想,只闷头吃粥。
她尚在病中,饱食后更容易昏睡,禾连嘱咐她小憩片刻,养养精神,因她这病多梦扰神,确实要潜心休息才能好。
然而宋迢迢躺在柔软的罗汉榻上,竟是如何也睡不安稳,她睁眸,定定望着帐顶,回想沈间辛那番话。
宋迢迢不是蠢人,纵然有些近乎傻气的赤忱,却不至于陷在死胡同里出不来。她特地留了心眼,向禾连套话,不敢问的太明白,只说这里主事的是不是萧偃。
答案不出所料,依禾连的反应,恐怕萧偃的权力远不止于此。
再则,本朝有律例,唯有皇后、储君可称殿下,其他亲王、郡王,擅用此称谓都是逾制。
虽说当今天下不算太平,动荡迭生,但还没有任何节度使敢割地称王的。
最要紧的是,今上并未立储。
而今大舜朝唯一的殿下,大抵只有前朝那位下落不明的显章太子。
是了,分明生死未卜,却早早定下了谥号。
故尔朝野上下,都当他是已经薨逝。
*
是夜,春寒料峭,宋迢迢披着雪白的狐裘,提了只漆红食盒来到萧偃帐前。
萧偃暂有他事,帐外把守的是惊寒,他将自家主子的情意看得分明,故尔不敢阻拦,先让宋迢迢入内等候,也好避避寒气。
这只是萧偃临时处理军务的地界,并没有什么机密的公文,是以惊寒才敢放她进来,她独自在胡椅上坐了会儿。
待外间的人因议事走远了些,她提着裙裾来到牍片堆积的案边。
她要看的当然不是公文,而是一方印。
还不能是官印,非得是私印不可。
她很快找到了,在一垒较为单薄的玉版宣纸旁,这得益于二人的朝夕相处——使她对萧偃的习性有了两分了解。
宋迢迢屏息看向枚印底部的篆字,鸾翔凤翥,是一个清晰的“仰”字,与这沓信纸上的钤印一致。
萧偃的字迹,萧仰的钤印。
她梦的是阿仰,唤的也是“阿仰”,众人却找来了萧偃。
真相是什么,呼之欲出。
她放下这枚朱印,慢慢、慢慢地笑出了声,她笑得几度流出眼泪,甚至作呕。
萧仰与萧偃,的的确确是一对双生子。
可若他们生在皇家,养在帝王足下,就注定不能是一对相亲相扶的寻常兄弟,而是两个为了权力你死我活的陌路血亲。
这样的道理,即便说与五岁稚童听,他们也能明白,更何况宋迢迢?从古至今,史载中都不曾有过双生皇嗣。
概因二者当中,总有一个被舍弃,被扼杀。
她瘫坐在地上,回想起十一岁那年与萧仰的初遇,实则他们的羁绊并非只有一夜,她记得更多。
记得他不矜不伐,恣意洒脱;记得他一身清风峻节,落笔是气壮山河。
难道他会是那个被厌弃的孩子吗?
显然不是。
世人只听闻太子南逃,不知后文。
她想,后文应该是,本应弟替兄死,以保正统;如今兄死弟继,偷天换日。
兄为何死?
兄为何死?
她捂着唇,又哭又笑,一时连恨都无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