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到晚餐快结束时,相原大臣去地下酒窖里取饭后小酌用的威士忌。
日本菜大多由鱼类海鲜组成,进餐时配威士忌实在太冲,因此用大米做原料、香醇爽口的清酒才是配饭的不二之选。到了饭后,真得谈点严肃的、不方便家眷旁听的事时才会用上威士忌这样的烈酒。
当然,取酒这样的小事本来是不用她父亲亲自去做的,然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相原大臣亲自动身,便算是将接贵客话闸子的活交给了儿子。
相原阳太也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况,颇有些拘谨,但母亲和姐姐都不方便越过他说话,他便也只是吞吐了一瞬,就找到了一个聊得下去的新话题。
“三浦老师,”他双手虽然藏在桌下并不能被看见,但还是规规矩矩地紧贴着膝盖平放,“我现在在东大读的是法学政治学研究,虽然姑且是与政治相关的专业,但我总觉得,教授们交给我的东西,并不是实际的政治领域中真正会应用到的东西…...您是如何看待政治理论在现实世界中的体现的呢?我总觉得,即使是研究政治的学者,也无时无刻不被现实中的政治/局势影响着,既然如此,又要怎么信任与之相关的研究立场呢?”
大概是因为紧张的缘故,他这番问题讲得有些颠三倒四,但若是真正对相关领域感兴趣的人,肯定多少能领会他表达的意思。
相原早纪握着筷子,不动声色地望着三浦实资的表情,后者连脸上的沟壑都未颤动,金丝眼镜后的深瞳带着几分深思和审视,明面上却只是慢条斯理地进餐:
“阳太君,实不相瞒,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疑问——激进一点说,你知道我和你父亲都出生在怎样的年代。神武、岩户、奥运会,我们曾经梦想过一切可以梦想的,直到一切泡影都消失在大萧条中*。我那时真切地感觉到,我正学习的、打算与之共生的这个领域,常常是一个毫无道德的、令人反感的领域。我出生在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这个时代,很多东西便就此确定了,这是我个人难以改变的事情。”
“不过,随着我更深入地研究这个领域,我意识到事情并非无从改变,只是要改变它的周期太漫长、太久远,以至于我们与其把它当成某种’政治理论’,倒不如说,我们如今看待它的方式更接近于阅览历史的遗迹。”
“你的教授想必已经重复过许多遍:我们曾经是怎样认为政府应当是百姓的榜样,有道德的君主将塑造出有道德的臣民*,我们后来又是怎样对此提出疑问——我们是否真的需要君主存在?另一些人则说:君主并不需要道德,有道德的君主将引向无道德的社会*。善良与邪恶只是一种平衡权力的手段。”
“过了一段时间,人们又意识到,有一些权力是并不因你是君主还是臣民而有所区别的*,然而,在践行这种思想时,对’人’本身的定义又出现了辩论和声讨*。很快又有人说,国家既是社会得以进步的保护伞,同时也是社会毁灭的根因,国家就是永恒的悖论*。另一些人则更激进——任何形式的国家都终将消亡*!”
“所谓政治理论,就是我们的社会何以走到今天的基因溯源,我们只不过是把其中那些比较经典、比较难以忘却的句子摘录出来、整理成册罢了,与之相关的战争、血腥、征伐、辩驳,你得从历史的其他角落去找。”
“但是,阳太君,你不觉得光是听闻这些故事本身,就足以令人觉得心潮澎湃吗?我直到中年才意识到这个道理——无论政治的本质是道德还是非道德的,是滥用权力还是管束权力,你不需要对你研究的东西产生好感。生物学家是如此对待极北冰川刚刚解冻的病菌的,化学家也是如此对待足以将人瞬间腐蚀殆尽的分子元素的,物理学家同样是如此对待核裂变与链式反应的——你首先得明白自然的力量,然后才能与之共事,改善人类的生存状况。政治也是这样的东西*。”
他这番话说了好一段时间,语速又始终不紧不慢,以至于直到话音落下后好几秒,相原阳太还沉浸在余韵中,忘记自己正咀嚼一条带刺的青花鱼。
等到他回过神来,连忙缩紧喉咙,却又不小心被鱼刺戳到了敏感的喉管,弄得表情扭曲了一瞬,错过了最佳的接话时间。
他想着补救的时候,忽然听到身侧姐姐的声音。
“但是,三浦叔叔,你话中的主体并非真正的政治家,而是研究政治的学者,对吧?”相原早纪的表情未变,依然带着沉静的审视,“生物学家、化学家、物理学家也许能客观地看待他们手里的研究项目,充其量为了经费和投刊烦恼奔波一会儿,但真正将病菌制作成生化武器、将腐蚀性液体运用实际、将原子弹投掷到城市上空的人,并不是他们吧?写作《君主论》的也许是马基雅维利,但真正统治着弗洛伦萨的不依然是美第奇家族吗?”
“我依稀记得,在弗洛伦萨恢复共和后,即使是马基雅维利,也因为曾经效力过美第奇而被拒绝任用了。想来,批判的权力可以掌握在史学家和政治学者手中,但解释和统治的权力始终掌握在权力者手中。”